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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华诗话十则(七)嬉笑怒骂皆文章

发布日期:2021/4/7 18:56:03  阅读:3104  【字体:
 

 

唐张新编

乔冠华性情旷达,意形于色,有着强烈的诗人气质与情怀,与其交往的人往往会对他的谈笑风生留下深刻印象。

著名作家徐迟回忆说,抗战初期避乱香港,《时事晚报》的社论令其心动,后经人介绍结识乔冠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与才华横溢的乔冠华》一文中,徐迟记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乔冠华的情形:“隔开几个茶桌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个身子很高的人,正在笑着,抑不住似的作喷气式的笑,一股乐不可支的样子。很多他周围的人,也就跟着他笑个前俯后仰的,好快活的一群人啊!”乔冠华的好友崔奇《忆乔冠华二三事》中回忆说:“他有慷慨激昂,放言高论之时,绝无装腔作势,虚情假意之态。他举止潇洒,言谈幽默,还有他那特有的爽朗的笑声,似乎把周围的空气都电离化了,产生大量清新的负离子,使人振奋。当年我们年轻一辈的工作人员都有一种感觉,同冠华同志一起写文章,一起讨论问题,一起散步聊天,不仅获益匪浅,而且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我与乔冠华》第263页)

朝鲜谈判期间,中国人民志愿军政治部主任杜平与乔冠华交谊颇深,两人晚饭后经常一起散步,并做打油诗取乐。杜平回忆说:“乔冠华很活跃,笑也笑得很潇洒,骂也骂得利落。”(《乔冠华与龚澎》第300页)

打油诗,本是中国古代诗歌中一个流派。相传起源于唐代张打油(张孜),其诗用语粗俗鄙俚,完全没有文人诗歌的“风雅高致”,然而往往含有机趣哲理,颇受普通民众的欢迎。民国时代,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打油诗更得到一些文人雅士的爱重。鲁迅等就常常用打油诗的形式讥讽、嘲笑社会丑恶。

乔冠华爽朗的笑声留给全世界最深刻的印象,是1971年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团首任团长在联合国大会上。当时有记者问乔冠华坐在中国席位的椅子上有何感想,他仰天大笑,然后回答道:“我现在的心情不是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罗银胜《乔冠华传》第206~207页)乔冠华的大笑酣畅淋漓却又不失风度,充分展示出中国人民扬眉吐气的内心世界,展示出新中国的无比强大与自信。这个场景被一位美国记者抓拍到,这幅题为《乔的笑》的新闻照片,获得当年的普列策奖,实在不足为奇。人们感叹的倒是,国家神采与个人风姿竟然有如此完美的结合方式,实在令人叹绝。

宋人黄庭坚《东坡先生真赞三首》之一中,评价苏轼诗文时云:“东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苏轼乃乔冠华最钟爱的诗人之一,其才气颇似,而性情更是相通。乔冠华的诗歌一如其人,情动于衷,发之为声,读其诗即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1.

中学时代的乔冠华受时代风潮影响,对学校的各种专制非常不满,组织领导了几次学潮,结果先后被淮美中学、亭湖中学开除。回到村里,他把被开除的同学集中起来,组织一个进步团体叫奋斗社,出刊《强报》(一说是《强报》乃乔冠华等在亭湖中学读书时创办)。当时并不懂得触及封建制度的关键,而是把矛头直指封建迷信,把村里的土地庙砸了个稀巴烂,把自己创办的《强报》贴到乔氏宗祠的大门上,也算是胆大包天。(《乔冠华口述》第295~296页)

在《强报》上,乔冠华发表了《洋鬼子已在叩门》,大声疾呼:“鬼神不可信,迷信太愚蠢。国家太孱弱,列强动脑筋。”并在除夕夜把这些口号贴在各家各户的春联之上。

“鬼神不可信”这四句虽是口号,不妨把它看作少年乔冠华的诗作。在《洋鬼子已在叩门》一文中,他还引用了乡贤、晚清诗人陈玉澍《戏题寺壁》中的诗句:“愚者藐不畏,焚香拜土偶。高堂无甘旨,丛祠有肴酒。设遇塑像人,大言出吾手。尔拜木居士,先向吾稽首。众人聆此言,恍然应却走!”号召家乡人民从封建迷信中警醒过来,追求科学,追求真理,抗御列强入侵,共同振兴中华。

2.

新中国成立之初,朝鲜战争爆发。毛主席决策,中国派出志愿军奔赴朝鲜抗美援朝。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一道,把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赶回“三八线”附近,迫使美国不得不坐到停战谈判桌上来。1951年6月,乔冠华受命作为外交部副部长李克农的主要顾问赴朝参与停战谈判。朝鲜停战谈判,是由交战双方军队谈判的形式进行。朝鲜人民军、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一方,联合国军为一方。中方谈判代表团对外称工作队,李克农为队长,乔冠华为指导员。中朝一方实际分为前线、中间、后方三线。第一线的就是坐在谈判桌前与联合国军直接谈判的人员,朝鲜人民军是南日将军,中国人民志愿军是第23集团军边章五副司令。第二线的中方人员是乔冠华、柴成文,作为停战谈判中朝方的联络官,负责前后方情况转送与联络,传达和贯彻上级指示,对谈判工作制定具体方案,为我方谈判人员拟写谈判纲要,同时负责起草向中央的请示与报告。第三线为李克农,时任中共中央情报部部长、政务院外交部第一副部长,作为中共中央和中国政府的特派代表,经中朝两党商定,李克农为停战谈判中朝一方代表团总指挥和最高领导人。乔冠华协助李克农掌握全盘,坐阵第二线,为谈判的进行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谈判从7月10日正式开始,由于美方并无诚意,谈判时断时续,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到了9月初,朝鲜半岛寒意渐起,我方谈判代表均未带寒衣,因为当时交通艰难,数催而不至,无奈何乔冠华便给外交部办公厅主任王炳南写了一封催办信。谁也没有想到,这封催办信,竟是一首打油诗(编者拟题《催衣》)。

炳南仁兄左右:

开城秋深矣,冬装犹未至。东北在咫尺,奈何非其事?既派特使来,何以不考虑?吾人忍饥寒,公等等闲视,口惠实不至。难道唯物论,堕落竟如此?

日日李奇微,夜夜乔埃事。虽然无结果,抗议复抗议。苦哉新闻组,鸡鸣听消息。嗟我秘书处,一夜三坐起。还有联络官,奔波板门店,直升飞机至,趋前握手见。又有新闻记,日日得放屁,放屁如不臭,大家不满意。记录虽闲了,抄写亦不易,如果错一字,误了国家事。警卫更辛苦,跟来又跟去,万一有差错,脑壳就落地。

千万辛苦事,一一都过去。究竟为谁忙,四点七五亿。遥念周总理,常怀毛主席,寄语有心人,应把冬衣寄。

这样一件常人看来严肃与重要之事,乔冠华却以打油诗道来,其风流倜傥令人叹绝。此诗开头一段,责备寒衣不能及时送到。第二段分述谈判各线人员的工作。一场举世瞩目的停战谈判,寥寥数语尽括其旨。中方谈判人员的艰辛则娓娓道来,足以打动后方人员。诗中所云李奇微是所谓联合国军总司令(其前任为麦克阿瑟,后任为在停战协议上签字的哈里逊),乔埃是美国远东海军中将,为美方主要谈判代表。第三段,写身在异国他乡,思念毛主席、周总理,一心报效全国人民(当时全国人口4.75亿),言明为国为党为民并无怨言,只是希望寒衣尽快送到,一下子又把境界提升上来。可谓戏而不谑,油而不滑,幽默满满,机趣足足。乔冠华的同事们皆知其性情中人,知其如此作法不过是取乐而已,并无他意,所以不以为忤。

3.

关山月,是我国当代著名画家,岭南画派代表人物。1959年,他与傅抱石合作创作的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为其代表作,至今悬挂在人民大会堂迎宾厅,堪称当今第一国画。

因为关山月的画作代表了中国当代最高水平,而国画当时又常作为外事活动中的礼品,这样关山月与外交部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密。1958年时,就曾应外交部邀请,到欧洲主持“中国近百年绘画展览”。“文革”初期,外交部会客厅等重要场所被造反派搞得一塌糊涂。为了重新装修,1972年,外交部邀请关山月来作画。画成,身为副部长的乔冠华作《赠关山月》(此题为编者所拟)。诗云:“为送关山月,情(《才情人生乔冠华》作请)亲酒一杯。风波正浩荡,大笔(一作笑)政(一作正)应挥。”1975年5月,越南人民军解放西贡(南越政权首都,今胡志明市),此时乔冠华又收到好友关山月寄赠的画作《热带兰》,并云其兰艳丽胜牡丹,访越时始见此花,遂作而赠之。乔冠华遂作诗一首《解放西贡》:“消息传来动地欢,胡翁地下应开颜。从来富贵轻贫贱,今见幽兰胜牡丹。”胡翁,胡志明(1890~1969),越南共产党领袖,越南民主共和国(时称北越)缔造者。

4.

李颢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抗战时期在重庆曾先后为龚澎、乔冠华做过手术,也由此与乔冠华一家结下了浓厚的友谊。解放后,李颢在苏州医学院任外科学教授、附一医院外科主任。1957年,李颢被错划为“右派”。尽管如此,两家友谊并没有中断。

1970年代,乔冠华外交事务极其繁重,与一些老朋友交往自然就少了。李颢感到老乔来信少了,邀请他到北京作客的话也不说了,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有一天,李颢突发灵感,把纪念册上一张空页撕下,装进信封,写上“北京,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乔冠华部长收”,投进信箱。乔冠华接到这封无字信,从信封笔迹上一下子看出,这恶作剧定是老友李颢所为。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乔冠华也明白李颢是在提醒自己,身居高位可不能忘记老朋友。在李颢寄来的那张无字信上,他题诗签到:“李颢李颢,不知有何好?千里送册页,要人签个到。可笑真可笑。”随即寄往苏州。可以想见,李颢收到此信定然会心而笑,定然想到:“老乔不是那种忘记友情的人,以前没有变,现在没有变,将来也不会变。”(梁奎峰《人间自有真情在——乔冠华与李颢》)

1980年乔冠华在家养病时,李颢派次子到北京看望。乔冠华书赠《怀李颢》一诗,表达自己的思念。诗云:“长忆寒山寺,江枫映火明。何时一杯酒,促膝话平生。”(《我与乔冠华》第247页)唐代诗人张继《枫桥夜泊》非常著名,其中有“江枫渔火对愁眠”一句,《怀李颢》诗的前两句借此句意境,说是忆苏州著名寺庙寒山寺,实际是说思念远在苏州的友人李颢,隐去“对愁眠”却更让人感受思念之深切。而后两句更显出急切想与老友相会之情,不由让人想到唐代另一首名诗,那就是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此诗一般释为思念妻子之作,不过《唐诗三百首》则释为忆友之作,或者我们无法理解古人朋友深情,而乔冠华与李颢之间的友情实有古人风范。乔冠华病逝后,在李颢劝说之下,章含之最终决定将其骨灰安葬在苏州东山。李颢表示,心甘情愿为走完人生之路的朋友、兄弟、同志做一个守墓人。(同上,第248页)

5.

在与其他友人相交的过程中,乔冠华也常常以打油诗寄意。

1970年代开初几年,中国外交迎来一片大好局面,乔冠华也步入其人生最为辉煌的阶段。1973年4月,他忙里偷闲,写了一首打油诗《狗腿》。诗云:“友人送我一狗腿,对之想吃又生畏。忽思楼上既有黄花兄,楼旁又有红兰姐。人生会面不可常,何不三五成群,高谈阔论,大嚼狗腿消长夜?!”

这首打油诗乔冠华以狗腿暗喻那些追随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帮凶,而“大嚼狗腿消长夜”,把对这些帮凶的鄙视写得淋漓尽致,也表达出对世界发展的光明前景充满着希望。诗中所云黄花兄,当指黄华,住在乔冠华家楼上。红兰姐,亦当指乔冠华家邻居、外交部之同人。

1975年夏,一个闷热之夜,天遂人愿来了一场急雨,而乔冠华家的昙花开了五朵,时任政治部副主任兼干部司司长的王明修来访,乔冠华遂口占一绝《赠友人》。诗云:“一场急雨过,五朵昙花开。故人知我意,夜半破门来。”

6.

1972年美国大选中,美国共和党候选人尼克松的竞选班子窃取民主党竞选情报丑闻爆发。因为民主党总部设在华盛顿水门大厦,故而又称为水门事件。此后,尼克松一直被此丑闻纠缠,为了摆脱被弹劾的命运,他被迫于1974年8月8日宣布辞职,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个因丑闻而辞职下台的总统。在此前一天,乔冠华作了一首《人歌人哭》的七绝,预言尼克松即将下台。诗云:“眉飞色舞基辛格,唉气叹声尼克松。无可奈何花落去,人歌人哭满楼风。”(唉气叹声,《诗草三十五首》作哎气叹声,哎字似误。)

此首前两句将基辛格与尼克松不同神态描写得活灵活现,基辛格因为成功打开美中关系,成为美国政治舞台上一位新星,而尼克松虽有美中破冰成功之喜,但陷身丑闻,使其无法开怀。当然,这两句也可以理解为互文手法。互文,又称互辞,所谓互文见义,是说一句话里说的两个相对或相关方面,但需要将其参合起来才是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如同唐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说的实际是明月照耀下的秦汉边关。乔冠华这两句诗也可以理解成,前一阶段在打开美中关系时,尼克松和基辛格都很兴奋,而水门事件爆发后,两人都受困其中,终日唉声叹气。第三句“无可奈何花落去”,引自宋代诗人晏殊《浣溪沙》中的名句,借此比喻尼克松政治命运的衰败已经无可挽回。末句则很形象地写出尼克松必然下台后有人高兴有人忧愁的格局。乔冠华把握国际形势的超常能力,在这里也再一次得到证明。

7.

有时描写景物时,乔冠华也以打油诗形式,这更是别有趣味。

1974年5、6月间,乔冠华陪同英国保守党希思访问西安、昆明,后从广州白云山机场出境。在这里他作了一首七绝《重游白云山》,诗云:“白云山上白云飞,白云山下爬乌龟。乌龟不知何处去,白云依旧笑朝晖。”此诗首句与末句一本正经,颇有雅韵,然而第二句爬乌龟遂使人忍俊不禁。所谓爬乌龟,当指从白云山上看山下行驶的车辆,如同乌龟在爬行。第三句借拟毛主席《七律·登庐山》中“陶令不知何处去”,不过,在乔诗中却给人一种板着脸讲笑话的感受。由此诗也可见,乔冠华当时的心情非常轻松。罗银胜《乔冠华传》中说:“现在回过头看,那一段时间即1974年夏至1975年夏末秋初,是乔冠华和章含之家庭生活比较平稳安宁的一段,也许可以说是10年中唯一的一段。”

1976年6月上旬,乔冠华陪华国锋去成都接待尼泊尔国王,“会谈时无事,同韩念龙互写打油以消遣”。其间乔冠华有两首《再游都江堰》,盛赞李冰父子。都江堰,位于四川成都都江堰市以西的岷江上,始建于秦昭王末年。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在前人的基础上,设计并建造了都江堰,保证成都平原旱涝不惊。其一云:“岷江之水岷(《才情人生乔冠华》作峨)山来,绕过成都头不回。赖有李冰挥巨斧,平川千里万花开。”其二云:“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何如一李冰,稻谷万千筐!”不过,此两首乔冠华虽云“打油”,却并非一般打油诗。尤其是第二首,用李杜文章作为李冰筑堰的反衬,颇有些翻案意味。李杜两句,乃出自唐代韩愈《调张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韩诗接下来两句:“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而乔冠华却用李冰筑堰为民造福来贬抑李杜文章,我想韩愈也难云此为“故谤”吧。此正乔诗出奇制胜之处。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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