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行当:补碗(彭建新)
清朝补碗匠
瓷碗这家什,在生活中的重要性,估计是不言而喻的。在一些地方,如今还把找工作称作“找饭碗”;某人丢了工作,大多也说是丢了饭碗;某人有样稳定的或收入高的工作,羡慕或祝贺的,往往会说他找到一个铁饭碗,或者说他捧到了一个金饭碗。
既然饭碗如此重要,在过去的年月里,如果饭碗打破了,一般小户人家,补救的法子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补碗。
在旧时代,一只瓷碗,往往用几代人,破了,心里总还是暗自疼的。于是,就有了补碗的行当,就有了补碗匠。
补碗的招牌行头,是一副挑子,与补锅匠不同的是,补碗的挑子,两头都是箱式小柜。补碗的,由于所补对象为陶瓷制品,因此,工具及工艺流程都比较特殊:接过客户送来要补的碗,说得确切些,应该是接过客户递过来的一包碎瓷片——这些破碗的破法,往往奇形怪状,碎片亦少则两片,多则七八上十的碎片也不少见——补碗的眯缝了眼,仔细地将碎片端详一番,那副专注得有些神圣的神情,让人觉得他不是个补碗匠,而是个考古学者在研究新鲜出土的稀世国宝一般。端详得够了,补碗匠用小刷子把碎片逐一清理一番,用细胶泥粘拼成未碎时之原状,然后,操起那当家的金刚钻,在碎片上对应逐一钻眼。这过程很细,所以耗时也相对长些。待得所有需要拼合的对应碎片上的眼子都钻好了,就用形状如钉书钉相仿佛的钉子铆进去。把钉子铆进,相当于朝里头打楔子——这可不是往木头之类有“让性”的物件上打楔子,而是朝毫无“让性”且非常易碎的瓷片里打楔子,那用力气的分寸,那手上的功夫,定是了得的!
在我的记忆里,关于碗的记忆,是沉重的:身为家中的老幺,还是少年的时候,父母就年事颇高了,加之又在乡下,日子过得紧巴。好几个夜晚,父母以为我睡着了,我听见他们叹息:么办咧,熬咧,把幺儿熬得扒得到饭碗,我们就是死,眼睛也闭得住些唦。可见饭碗之重要,亦可以想象,旧时岁月里,如果把碗打碎了,是何等的心疼;亦可以理解,旧时岁月里,我们的生活的确离不开补碗匠。
身为农夫之子,少小在农村,泥里来水里去,手里捏的握的捧的,不是锄头扁担锹,就是那充饥果腹的饭碗了。在我的记忆里,父辈给我端的,都是粗瓷碗——家里也没有一只豪华的碗。尽管是粗碗,破了,也从不当碎瓷扔了,总是等补碗的来了给补还原。即使碗破得太细碎,请补碗匠补,算算又划不来——补碗是按“锔”钉子的多少收费的,那碗的碎片,也可用来刨削萝卜芋头藕,是不会轻易扔掉的。
1963年我初中毕业,中考之前,父亲说,你要考学校,就考个管饭碗的学校。我记得,他指着一对粪桶说:要是再扒(此处念作“巴”)不到饭碗,这担粪桶就是你的了。我晓得,这是老迈的父亲为激励我能够冲出穷困的农村,迫不得已的过激之言。不过,我倒是听到心里去了。中考之后,填报志愿之时,毫不犹豫地选了武汉第一师范学校。因为,自幼喜欢文学,而听说,武汉一师重文;更重要的是,那学校既管住宿,还管吃,也就是扒到饭碗了——从16岁进入武汉第一师范学校,我真的就扒到了饭碗。可遗憾的是,当我舌耕多年后,又进入更高一级且仍管饭的师范学院深造,到可以从自己的饭碗中匀点饭到父母碗里的时候,他们却已作古,再也用不着饭碗了。
早年,我不止一次看过补碗匠补碗,对他们的手艺,总是暗地里啧啧称奇;也用过补碗匠补过的碗,不漏汤汁不漏水,且那些锔补上的铜钉,被捧碗的手摸娑得久了,黄灿灿的,如同金钉,给人以“我所捧饭碗者,非破碗也,乃金碗也”的感觉,顿时觉得日子不穷窘了,腰杆子也就硬了许多。
眼下,一只碗所值,实在微不足道,谁家打破了碗,一来用不着补,二来,民俗有“碗越用越少”、“越打(此处音“答”)越发”的讲究——一户人家,碗越用越多,不是经常在死人嘛!三者,如今一次性塑料碗、纸碗,比比皆是,于是,生活中,打破碗的几率也就少多了,所以,补碗匠退出三百六十行,也是必然的。
有时我也想,当今到底还有没有耍这行手艺的呢?比如,不用来补碗,可以用“锔”的法子来修补文物古瓷器呀——或许,这一行,多用胶水之类罢——事涉外行,就不好多所置喙了。
转自《人民政协报》2012年6月21日 春秋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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