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月光如水的晚上(余学文)
尽管时光流转几十年, 但同父亲一起守簖的情景仍像一幅生动的画,始终定格在童年记忆的屏幕上:蔚蓝色的夜空没有一丝云彩,繁星璀璨,皓月当空,银辉泻地,照得大芦荡如同白昼一般。荡边有条河,河上有一爿簖,簖箔外侧停靠着一条小木船,内侧挂着一盏小马灯。父亲坐在船头,我挨着父亲坐在船舱的小木凳上。周遭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存在两个孤寂的守簖人,陪伴我们的唯有清凉的月、寂寞的湖。
那天是中秋节,家家都做米面饼,满村尽是米饼香。晚饭后,父亲在院前木桌上放好敬月亮的米饼和菱藕,嘱咐哥哥看家,要我随他去荡边守簖。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田埂上。这时早稻已登场,田野上散发着稻草的清香。这清香同米饼香以及大地上蒸腾出的泥土气息一起混合在纯净的空气中,特别好闻。我至今仍相信,那味道养人,是今天生活在钢筋水泥丛中的孩子无法享受得到的。
我们到簖上已近日落时分 ,万道霞光映照在湖面上,无数水鸟乘着霞光飞翔,寻找夜宿的地方。我看蟹笼里没有一只蟹,就问父亲:“怎么不上蟹?”父亲说:“人脚定,蟹脚行,没到时间哩。”这时我才注意到岸上不时有行人赶路,河中不时有船只过往。芦荡中更是热闹非凡:上百只麻雀聚集在荡滩边一棵大树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阵阵野鸭飞往高田觅食,发出呱呱的叫声;芦荡深处不时有野鸡突然飞起,发出啯啯的尖叫;苇莺、画眉鸟的鸣啭声在湖面回响,优美动听。只有白鹭比较安静,一个个优雅在岸边大树上梳理洁白的羽毛,准备过夜。我们静静地等待,等待人脚定、船不行,等待着时间的指挥棒一挥,大自然的交响乐嘎然而止。
河面行来一条大船,过簖时,掌舵的将舵提上水面。父亲连声说:“多谢!多谢!”我问父亲为何谢他,父亲说:“舵不提起来容易拉坏河中心吃水不深的簖箔,人家是在帮我们。记住了,对凡是帮你的人,都要真心地感谢人家。”我深深地点点头。当又一条船经过时,舵手同样把舵提上水面,我抢在父亲前面说:“多谢,多谢!”掌舵的笑着说:“这个小姑娘真懂事。”我霍地站起来大声说:“我是男子汉!”说着要掏下面的小鸡鸡给他看。父亲制止道:“这孩子不晓得好丑,人家是夸你长得漂亮。”船上人这时故意一条声地喊:“掏出来看看,掏出来看看!”说罢个个哈哈大笑。父亲也开心地笑了,倒是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父亲又告诉我,白天和后半夜人不在,他们也会主动把舵提起来,蟹也从未被偷过。我可敬的父老乡亲就是这样的人,在温饱尚不周全,“心中供道德用的食物”(费尔巴哈语)也十分匮乏的艰难岁月里,依然能坚守做人的本分,道德的底线。“上善若水”,他们的心地就像当年没有任何污染的湖水那样清纯!
接着我又问父亲:“河中间的簖箔矮在水里,怎么拦得住蟹?”这一问,引得父亲讲了一套蟹“经”:蟹怕闻烟糊味,打簖人就用烟火熏过的粗草索固定在大半边河的箔根下,这样逼它往河这边的八卦阵里爬。夜间,蟹习惯朝有亮光的地方爬,所以簖箔上常挂一盏小马灯。不过,蟹也很聪明,大多数都不上人的当,勇敢地翻过去逃走了。所以人常说“千罾万簖,挡不住鱼虾蟹一半”。鱼、蟹各有习性,鱼喜欢逆流而上,蟹喜欢顺流而下。秋天蟹成熟了,它们急于到大海边,在咸水和淡水交汇处产卵育苗,然后蟹苗再回游到内陆江河湖泊里发育生长。为了完成繁育下一代的使命,它们不顾一切,勇往直前,逢田过田,逢圩过圩,跨簖越罾,横行天下,什么也阻挡不了它们奔向大海的决心。人称蟹为“蟹将军”,就是敬它勇敢。
说话间,天色渐渐暗下来。当西天收起最后一抹霞光不久,东方又捧出一轮明月。这时,芦荡无数生命的喧闹停歇下来,苇莺锁住了歌喉,爱吵闹的麻雀此时也哑默无声。没有风,水平如镜;芦苇静静地站在月光下,举着雪白的芦花涌向天际;远处有点点渔火闪烁,像跌落在湖上的星星。夜,显得静谧而安祥。上蟹的时候到了。果然,不多时就有一只蟹爬进了带有倒湏的蟹笼里,接着两只、三只……不过顿饭之功,就进了十多只。静夜里,听着螃蟹吐沫的嗤嗤声,特别惬意。收获的感觉真好!这时父亲却关注着水下的动静,突然,父亲用拳头捣了我一下,我往水下一看,只见一只蟹正沿着簖箔往上爬。是一只企图翻箔窜逃的大公蟹,动作迅疾,十分威武,两只螯上的绒毛在水中泡开,像两个大球。那蟹刚爬出水面,父亲飞快地将手中的网兜轻轻朝簖箔上一靠,蟹一下子跌入网中。父亲告诉我,蟹遇到动静,不会往回爬,它认为那样逃太慢,而是八足一蹬,像跳水运动员那样跃入水中。蟹还真聪明。然而再聪明也逃不过父亲这样的好猎手。
父亲用同样的方法又捕到了两只翻箔的蟹。这时夜深了,明月跃上中天,光华万丈 ; 微风吹皱了湖水,月光在细浪上闪耀 ; 偶尔有雁阵掠过,头雁把嘹亮的唳鸣留在深远的天空,更显出夜的宁静。我觉得有点冷,父亲让我坐到他怀里,又掏出两个米饼递给我:“吃!腹中有食身不寒。”父亲读过两年私塾,所以有时能说两句文绉绉的话。饼还有点热,分明带着父亲的体温。我递给他一个,学着说:“吃!腹中有食身不寒。”父亲接过饼,笑了。我倚在父亲温暖的胸膛上,只觉得睡意朦胧。像我这样六七岁的孩子,此时应依偎在母亲的身边,可是我没有,母亲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她就安葬在我们河簖对岸的荡滩上。待我稍稍长大,才悟出父亲为什么老是把簖设在这里。他定然是为了一边守簖,一边好守望对岸的母亲。父亲从未带我夜间守簖,那天是中秋节,想必是要我来同他一起缅怀母亲吧?可以想见,多少个月明月黑之夜,父亲定然是边守着簖,边向对岸的母亲倾诉,诉说她在时的幸福,诉说她离后“日做老子夜做娘”的艰辛。可惜我那时年幼,不能理解父亲心中的酸楚,在他的怀里甜甜地睡着了,还美美地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威武的“蟹将军”,率领众将士,越过千罾万簖,顺流而下,直奔大海!
在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我离大自然最近 ; 在那萧瑟的秋风里,我倍感父爱的温暖。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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