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边一棵棵枝叶繁茂的绿树上，蝉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它们用粗哑的嗓音发布着乡村里的小道消息，仿佛是在提醒我：放暑假了，赶快拿起钓竿，小河里的鱼儿长得又肥又美。

    沿着穿过村庄的蜿蜒的小河走着，我一边用脚踢着土块，一边低头观察着水中嬉戏的游鱼。想到在这漫长的假期里，我也会像一条在水底一天到晚游泳的鱼，不用整天被父亲呵斥着去写作业，不用被老师揪着耳朵去啃书本，就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我飞起一脚将一块石头踢进小河里。扑通一声，在水面上晒太阳的鱼儿被惊醒了，慌忙地打了个水花躲进水底，留下一圈圈不断向外扩散的涟漪和水草柔曼的舞姿。我丢下一串快乐的笑声，撒开脚丫头也不回地就往家赶。

    水乡长大的孩子不会轻易浪费时间。我要手握一根钓竿，好好享受这段快乐时光。我的钓竿是土制的，用砍自村边竹林里的竹子做的。可惜新砍的竹子并不完美，总是有一些弯曲的地方。不过，我从村里的蔑匠那里学到了一招：将竹子弯曲的地方用力掰直了放在煤油灯上烤，等青青的竹子滋滋地冒一段时间的水泡后，弯曲的部分就变得笔直了（以后不会再弯了），再把竹竿末梢部分锯掉，用细铁丝密密捆住，然后再插上从笤帚上抽下来的细竹枝（用同样的方法处理过了），就大功告成了。这样的钓竿韧性好弹性大，在鱼上钩后拖着线逃跑时能起到很好的缓冲作用，不会断裂，从而将鱼稳稳地拖上岸来。

    第二天早上，喜鹊在门前梧桐树上喳喳报喜的时候，我一骨碌翻身起床，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就往小河边跑。我先是观察水底是否有鱼，然后选好位置，拨开水草做一个钓窝，再往里投下鱼食。鱼食很简单，我用家里的米糠拌上麦麸放到铁锅里炒得香香的，再洒上水捏成一个团就做成了，投到水里，鱼儿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嗅到并过来吃。鱼饵同样简单，是用小锹在屋前屋后湿润的草丛里或草垛旁的泥土里刨到的蚯蚓做的。那些蚯蚓鱼儿最吃喜欢了。投下鱼食后半个小时就可以下钩了。在等鱼上钩的这一段时间里，你可以遛回家慢里斯条地梳洗、吃饭，或者干脆手握钓竿安然地坐在那里，品味唐诗里 “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的意境。

    我手握钓竿坐在小河边的树桩上，两条腿晃啊荡啊，就像迎风摇曳的芦苇，悠然自得地享受鱼儿上钩之前的那一份安静和惬意。不过这片刻的清闲，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水面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小水泡，那是因为水底已经有很多鱼游过来开始吃鱼食了。我再也不能淡定了，连忙站立起来，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鱼漂。鱼漂先是微微颤动，接着一上一下地抖动。我的心也跟着猛烈地跳动起来。我双脚一前一后叉开，双手紧紧地握住鱼竿，摆出准备发力的姿势。只见鱼漂猛地往下一沉，我立刻抱住鱼竿用力一甩，一条大草鱼就在岸上活蹦乱跳了。用不了半天的工夫，我就钓到了几斤草鱼，里头还夹杂着一些杂鱼和草虾。它们摇头摆尾地挤在我的鱼筒里。我美滋滋地提着鱼筒回家，穿行在人们用羡慕的目光织成的密网里，俨然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

    在家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下，母亲已经踮脚张望许久了。远远地看到我的身影，母亲小跑着过来接过我手中的鱼筒，掂了掂，一抹微笑从嘴角开始慢慢舒展到眼角和眉梢。母亲的微笑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肯定。在家里，我最小，不能下地帮助父母劳动，但是我却可以用我手中的钓竿给我家饭桌加菜，颠覆素菜当家的局面，让亲人们有个好胃口，美美地吃饱饭。如果那一天我钓的鱼多，我还可以端一碗鱼给左邻右居，让他们一起分享我的劳动成果，高大和丰满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

    然而，在乡下的小河里钓鱼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有时会遇到乌鱼搅局，尤其是那些刚孵化不久，像小蝌蚪一般的小乌鱼。它们成群结队，黑云一般压过来，在水面上忽聚忽散忽沉忽起，发出响亮的声音。冷不丁一个大大的黑色身影在水面上一闪，一只在水面上蹦跳着的青蛙瞬间就被杀了，凶手是那护仔的大乌鱼——小乌鱼的爸爸或妈妈。水面下准备咬钩的鱼被乌鱼群这么一吓，都四散逃命去了，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小乌鱼在水面上胡乱折腾，无奈地收起钓钩准备重新选择钓窝。我怅惘地想象中午吃饭时家人伸出去的筷子无精打采落下去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阵愧疚——炎热的夏天里大家胃口本来就不好，如果没有美味的菜下饭，下午怎么会有精神去田间劳动呢？

    钓不到草鱼，钓乌鱼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且往往收获颇丰。用大铁钉弯成钩，用尼龙绳做线，再钩上青蛙做饵——以此钓上来的都是大乌鱼，一般每条都有几斤重。一次，我看到一个钓乌鱼的老人，他不停地用钩着青蛙的鱼钩拨动水面，一上一下地晃动，钓钩撞击着水面，发出很大的响声，接着又来来回回地拖动，划出一道道长长的波纹。不一会儿，他就钓起了一条大乌鱼。看着老人喜笑颜开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老人这样做是在模仿青蛙捕食和游弋的动作。护仔的大乌鱼以为青蛙要吃掉小乌鱼，于是就冲上去阻挡——我忽然有了办法。

    第二次钓鱼时又遇到小乌鱼搅局，我就在水田边抠了一块湿润的泥团（大约有一只大玻璃球大小），把它粘在钩子上，然后用手提着钓钩快速地在乌鱼群中一提一放。大乌鱼看不清骚扰小乌鱼的究竟是什么，冲上来就是一口，泥块被咬碎了，但是鱼钩却牢牢钩住了它的嘴。我用力一拉，一条大乌鱼就这样被我拖上了岸。大乌鱼在灰白的泥地上惊慌地蹦跳着挣扎着，想重新逃回水里。我扑上去捉住它，把它抱在怀里兴奋地叫着喊着，一溜烟跑回了家。我摸出一秆秤一称，它足足有二斤半重！隔壁的小孩子们好奇地赶过来，围着鱼筒不肯散去，任乌鱼打起的水花溅得他们全身湿透。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仿佛乌鱼是他们钓的。

    此后我不再怕乌鱼了，反而常常盼望着乌鱼来搅局。每一次，我都如法炮制地将乌鱼钓上来。父亲说，开刀的人吃乌鱼伤口好得快，于是他经常将我钓到的乌鱼拿到小城的医院门口去卖，总能卖个好价钱。如果父亲心情好，他还会带回一些花花绿绿的零食给我，算是对我的奖励。隔壁的小孩子们眼馋了，跟屁虫一般追着我，央求我教他们钓鱼。我耐心地教他们，可是他们年纪太小了，总是掌握不了技巧，也控制不了情绪。鱼漂一动，他们就大呼小叫，急不可耐地提起钓竿，但收获的往往都是失望。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更加坚定地做我忠实粉丝的决心。他们快乐地看着我钓起一尾尾活蹦乱跳的鱼，发出一阵阵震天的欢呼。

    我可不希望他们仅仅成为旁观者，我希望他们能和我一起分享钓鱼的快乐。我发现在码头边有许许多多的小鱼。在码头上淘米或洗碗的时候，这些小鱼就会过来争抢掉在水里的米粒和饭粒。它们十分贪婪好吃，却没有一点戒心，是一种很容易钓到的笨鱼。我们拔下钓竿前面短短的细竹枝，将鱼线缠在细竹枝的末梢，然后坐在码头上垂钓，看着水中成群结队的小鱼儿追着下沉的钓钩，像山贼一样抢了就跑。我们欢笑着提起钓钩，钓起一条条小鳑鲏、小河狗鱼（我们当地的一种叫法）。

    整个夏天，我手握钓竿，带着小孩子们在乡村的小河边垂钓。一天天的朝霞和雨露，一日日的欢声和笑语。树上的鸣蝉每天都一声声地为我们的快乐和幸福伴奏。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