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子里的流年(纪云梅)
当母亲询问我们要吃什么粽子,然后决定糯米里面包什么内容时,我更关心的则是这三天假期如何安排。特别是今年,正是参加高考的儿子分数将出未出之时,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谈粽子!
当然,不止是今年,我现在早已经对粽子不感兴趣了。我对母亲说,再不到时候我到超市里买几个吧,省得费事包了。母亲立即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那哪像个过节的!”
我这才想起,母亲向来是最重视过节的人,一年当中,从来没有哪个节日被她遗忘过。特别是端午,排名相当靠前,除了春节和中秋,基本就是稳当当的第三名了。倒是我,没有遗传母亲的风范,不但不足够重视端午,而且还老是将公历和农历弄混。端午节是农历五月初五,但每到阳历五月份,身边便不时有人说到放假,说到端午,说到糯米,说到粽子,并且卖粽叶的人会渐渐多起来,并且阳台上挂粽叶的人家也会多起来。在这些场景中,我老是不知身处阳历还是阴历。在我印象中,五月似乎是阴历和阳历混搭得最紧的一个月份。
母亲每年大概要提前20天左右在街上买回嫩绿的粽叶,然后用开水焯了,直到变成老旧一些的绿色,然后一张张展开,然后用冷水细心地过一遍,再过一遍。再然后,她把粽叶扎成一小把一小把,放在阴凉且清静的地方滴水、晾干。
我乡下老家的门口比较宽敞,每天下午都要聚集一些大妈闲扯。她们说着说着,常常就能跟着母亲一起,把话题转到粽子上来,然后就绕到粽子的填充物上来。每个人对粽子内容的喜好其实是不同的,有的喜欢蜜枣粽子,有的喜欢葡萄干粽子,有的喜欢咸肉粽子,有的喜欢红豆粽子。有的则拿不定主意。这时候,母亲便会说,各包一些好了啊!大家就都笑,说,是的呢,那就各包一些好了。
母亲觉得,端午节的时候,能各包一些内容不同的粽子,便是生活富足的象征。
看着母亲为端午节忙碌的时候,记忆深处泛起的,却常常是我的童年时代,贫穷的母亲为我们过的那些个艰难的端午节。
每到端午,糯米当然是没有的,平时煮粥煮饭的米都少有,糯米当然只能是一种奢侈品了,于是等着外公送。
那个时候,同样贫穷的外公却充当着我家的外援。断粮断草了,只要捎个信,外公的船第二天就能到。
端午前一天,我站在大桥上等外公。河里有很多条船在行进,我从老远就能知道哪条船是外公的,因为外公撑船的幅度很大,动作很特别。他不像别人,要微微倾着一点身子。他人站得笔直,一篙子下去,干净利落,“嗖”地拔上来,“嗖”地窜下去,船能驶出很远。
外公到时,我飞快地冲下桥,跑到水泥码头上,跳上外公的船,帮外公拎一些很轻的东西。外公把船上的链条拴上码头的石柱子,再加一把大锁,随后,拎着东西、扛着篙子跟我一起回家。外公走路的时候,脚步声特别响,步子迈得特别大,我在后面怎么跑都跟不上。外公走几步会突然停下来,扛在肩上的长篙就势会转一个大圈。外公拍拍我的头说,差点忘了你呢。
母亲包粽子的时候,我喜欢坐在她身边看。她把盛放粽叶的水桶夹在两只脚之间,右脚边放着淘萝,里面装着糯米。我看着她把两张粽叶错开叠在一起,然后圈起一个漏斗状,然后再用调羹舀两勺米放进漏斗,然后再圈圈绕绕,再用一张粽叶收尾,用粽针戳一个洞,把粽叶尖穿进粽针眼里,轻轻地一拉,一个结结实实的粽子就裹好了。
我坐在母亲身旁,看着她的手指上下翻飞。我小的时候就觉得这种场景异常温暖。不像弟弟,老是抱怨母亲永远只会包白粽子。他会走遍左邻右舍,把人家粽子里的内容添油加醋地告诉母亲。
但是,即使是抱怨着的,弟弟吃白粽子的速度还是很惊人。蘸点白糖,大口地咬,常常是卡在嗓子里翻白眼。母亲便替他轻轻拍着后背,责怪他吃得太快。
多年前, “各包一些好了啊!”这句话只有我的邻居陈师娘有资格说。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在我们那个小街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管拿工资的人的老婆叫师娘,大人这样喊,孩子也这样喊。我们这样喊着的时候,觉得这个称呼洋气且遥远。而母亲是没有资格被人称作师娘的,因为父亲没有正式的工作。
陈师娘常常踱到我家门口,殷切地问东问西,大声地表达自己的同情和关心。母亲一直以为陈师娘心好,可惜的是,周围的邻居却常常在母亲面前说她的坏话,说她是骗子嘴,从不肯帮人忙,没有一个跟她家借到过哪怕一毛钱。后来,母亲真的开口跟她借过一次钱,被她断然拒绝了。
从那以后,每年包粽子的时候,母亲就总是躲在屋里,不搬出来,省得陈师娘会惊乍乍地喊:哎呀,你省死了,年年包个倒头白粽子,包点个蜜枣或者咸肉粽子把伢子吃吃啊!
如今倒是想包什么粽子都可以了,只是,我们已经不爱吃了。在异乡打工的弟弟已经连续多年在外过端午节了,他已经多年吃不到母亲包的粽子了。那个曾经走几步就能把我甩出很远的外公,在四年前的端午节过后,永远离开了我们。就连那个嗓门大大的陈师娘,如今也患了老年痴呆症,每看到一个人,总是眼神定定地盯着人家看。母亲也在一年年变老,当年手指翻飞的她,如今包一个粽子需要花很长时间,尤其是将粽叶尖穿到粽针里的最后一道工序,母亲完成得相当困难,因为她的视力很差。我提出帮忙,不知为什么,母亲却固执地不让。
正是在一个又一个的端午节中,我感受到了流年的厉害。每年包完粽子后,母亲会站起来倒掉桶里的水。我想,那一年一度的“哗啦”一声响,泼去的其实正是呼啸而去的光阴啊!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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