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字靣靣谈(金之愚)
孟子说:“食、色,性也。”(语见《孟子·告子上》)在这位继孔子之后的又一大儒看来,食欲与性欲乃是人的本性。食是立足于现世,求的是生存;色是着眼于将来,谋的是发展。然而,能生存才能有发展,倘若连生存也保不住,则发展又从何谈起?两相比较,食当居首位,吃饱肚皮才是头等大事,所以自古又有“民以食为天”之说。“天”者,至高至尊、无逾其上之谓也,这就是说,再也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了。建湖民谚有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软丁当。”人好比铁器,饭食就是钢火。铁器不经蘸火(淬火)而获具一定的钢火,则不会坚韧锋利;人离了饭食,就会体软力乏、难以支撑。这句谚语也有说成“人是饭,铁是钢”的,即人靠的是吃饭、铁器凭的是钢火,意思表达得更为直截了当。
以上种种说法都在强调一个“吃”字,因此,它在人们言谈中具有较高的使用频率,也就不足为怪了。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建湖方言。在建湖,熟人见面总是以问吃代替问好,道是:“吃(口虐)?”比起问一声“你好吗”,似乎更能体现出一种具体入微的关怀,当然这与人们在旧时实在被“饿怕了”也不无关系。
“吃”本来写作“喫”,“吃”则是另外一个字。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释“吃”为“言蹇难也”(见该书第二卷上)。“蹇”的本义是“跛”,跛足之人行走困难;“言蹇难”则指说话困难、不顺畅,俗称“口吃”。至于何时才开始以“吃”代替“喫”,则非浅学如我者所能知,大约是在历史进入“近代”以后罢。
《现代汉语八百词》(吕叔湘主编)是这样解释“吃”字的:“动词。通过嘴嚼把食物摄入体内”,并说被吃的“大多指固体食物”(见该书1980年版第96页)。既云“大多”,可见也有“例外”,比较常见的就是吃茶、吃酒、吃奶(液体)、吃烟(气体)等。前三者以“吃”代“喝”,第四者则是以“吃”代“吸”了。非独建湖一地如此,不少地方都有类似的说法。
其实这样的“例外”还有许许多多,仅在建湖方言中就可以列出一大批来,兹分述于下。
一是“吃”加表示地点的词。如:吃食堂——实为在食堂吃;吃大排挡——实为到大排档去吃。
二是“吃”加表示时间的词。如:吃接晌——实为在接晌(下午两点到四点)时吃;吃夜宵——又作吃宵夜,实为在夜晚(十点钟以后)吃。
三是“吃”加数量词。如:吃六大碗——实为吃丰盛的菜肴;吃五两六钱——实指三年困难时期每人每天吃五两六钱口粮。
四是“吃”加表示工具或方式的词。如:吃火锅——实为将生冷的食物放进火锅里涮了吃;吃烧烤——实为吃经过烧烤的食物。
“吃”除了指“进食”外,还有许多别解。仍以建湖方言为例,略作说明。
一是解作“靠”、“凭”。如“吃老本——靠过去的功劳或结存;吃皇粮——靠国家发放的工资;吃劳保——靠领取退休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近山的凭山上所长的度日,靠近水的凭水中所产的谋生。
二是解作“消灭”。如:吃掉敌人——消灭敌人;吃子——下棋时消灭对手的棋子。
三是解作“吸收”。如:吃油——吸收油(多用于蔬菜);吃墨
——吸收墨汁(多用于纸张)。
四是解作“受”、“挨”、“被”。如:吃苦——受苦;吃香——受欢迎;吃生活——挨打;吃得开——被重视;吃不消——受不住;吃麻巴子——受到训斥;吃闭门羹——被拒之门外。
五是解作“费”。如:吃劲——费力气;吃工——费时间。
六是解作“理解”、“领会”。如:吃透——理解透彻;吃不准
——不能正确领会,有时也当“拿不稳”、“没把握”讲。
七是解作“没”。如:吃水——指船身没于水下部分的深浅。
八是解作“栽”、“扎”。如:吃猛子——栽猛子(或作扎猛子),即一头扎进水里潜游。
九是解作“惧怕”。如:吃软不吃硬——怕软不怕硬。有时后缀“唬”或“逗”字,如:吃唬、吃逗(第二字均需轻读)。
十是解作“居”。如:吃下——居于下风。
此外尚有吃素叫作“吃斋”,信教叫作“吃教”,被粉尘呛了叫作“吃灰”,战局不利或手头拮据叫作“吃紧”,产生嫉妒情绪叫作“吃醋”(多用于男女关系),有失无得或得不偿失叫作“吃亏”,说话打勒叫作“吃螺蛳”,坏人互斗叫作“黑吃黑”,黑白两界都有门路叫作“黑白通吃”,打麻将时被上家拦和(音胡)叫作“吃下和”……等等,真是不一而足!
最后,再说说建湖方言里与“吃”意思相同或相近的字:
噇——音“床”,原指无节制地狂吃,后来泛指“吃”,但只限对最亲近的人说。如妻子催丈夫:“十二点都过了,你还不死家来噇啊?”母亲催孩子:“快噇嗄,要不又迟到了!”如果用于外人,就显得很不礼貌了。
捣——吃饭叫作“捣嗓子”,也是欠礼貌的说法,使用范围同“噇”。
动——如“他这病不宜动荤”,动荤即吃荤。
用——如“请用菜”、“请用茶”,即请吃菜、请吃茶,是请别人吃的客套说法。
偏——是自己“吃过了”的一种说法。说“偏你了”,即指自己已经吃在他人之先,含有因失礼而向别人致歉的意思。
嘬——读若“搓”。如“今晚到老王家去嘬一顿”。“嘬一顿”即吃一顿。
啃——如:“他有糖尿病,大米饭不敢吃,经常啃棒头(玉米)充饥。”
龁——音“赫”,与“啃”同义。如:“龁骨头”即啃骨头上残存的肉;“龁鸡腿”即啃鸡腿上的肉。
一个简简单单的“吃“字,仅在建湖一地的方言里就表现得如此多姿多彩,令人一言难以尽其意。要说汉语不是特别璀璨的世界文化瑰宝,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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