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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齐的混乱——舛互修辞简说
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修辞新格》中收录了“舛互”修辞，其实这是一种很早就被人们运用的修辞手法。舛，chuǎn，是错误的意思。舛互，是人们有意识的运用错误来达到修辞的目的。在艺术作品中特别是戏剧中运用这种方法，结合着人物的表演，其效果是非常强烈的。
朱克豪先生所译的莎士比亚戏剧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
例一，《温莎的风流娘们》第一幕第一场中斯兰德奉承他当治安法官的叔叔夏禄，而牧师爱文斯则加以嘲讽：
斯兰德——牧师先生，我告诉您吧，他出身就是个绅士，签起名来，总是要加上“大人”两个字，无论公文、笔据、帐单、契约，写起来总是夏禄大人。
夏 禄——对了，这三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斯兰德——他的子孙在他以前就是这样写了，他的祖宗在他以后也可以这样写；他们家里那件绣着十二条白梭子鱼的外套可以作为证明。
夏 禄——那是一件古老的外套。
爱文斯——一件大都的外套上有着十二条白虱子，那真是相得益彰了；白虱子是人类的老朋友，也是亲爱的象征。
夏 禄——不是白虱子，是淡水河里的“白梭子”鱼，我那古老的外套上，古老的纹章上，都有十二条白梭子鱼。
斯兰德说“他的子孙在他以前就这样写了，他的祖宗在他以后也可以这样写”，显然是说反了，说错了，但作家正是要通过这样的错误来表现斯兰德吹昏了头。爱文斯则故意把“白梭子”鱼错成“白虱子”，并进而说“白虱子是人类的老朋友，也是亲爱的象征”，痛加嘲讽，让这对喜欢自吹自擂的叔侄俩哭笑不得。在全剧的开头，作家寥寥数笔就把作品中两个重要人物的性格及牧师与他们的关系刻画得清清楚楚。
例二，《终成眷属》中寄养在伯爵家的少女海丽娜爱上了罗西昂伯爵，可是罗西昂自以为出身高贵并不接受她的爱，伯爵的母亲却十分喜欢海丽娜，想要她成为儿媳。海丽娜并不清楚老夫人的想法，生怕受到阻挠，所以当伯爵老夫人要认她做女儿时，她的慌乱被作家用舛互的手法描写得淋漓尽致，最后老夫人只好把自己的内心想法明白了当地告诉了她。
伯爵夫人——我说，我是你的母亲。
海丽娜——恕我，夫人，罗西昂伯爵不能做我的哥哥；我的出身这样寒贱，他的家世这样高贵；我的父母是闾巷平民，他的都是簪缨巨族。他是我的主人，我活着是他的婢子，到死也是他的奴才。他一定不可以做我的哥哥。
伯爵夫人——那么我也不能做你的母亲吗？
海丽娜——您是我的母亲，夫人；我也愿意您真做我的母亲，只要您的儿子不是我的哥哥。我希望您是我的母亲也是他的母亲，只要我不是他的妹妹，那么其他一切都没有关系。是不是我做您的女儿以后，他必须做我的哥哥呢？
伯爵夫人——不，海伦，你可以做我的媳妇；上帝保佑你不在转着这样的念头！
这段对白非常经典，海丽娜矛盾百出、让人难以适从的话语其实就最好地表达出她深爱着罗西昂，而又生怕老夫人不同意，所以一会儿同意做老夫人的女儿，一会儿又不同意罗西昂做她的哥哥；一会儿同意老夫人做她和罗西昂的母亲，一会儿又不同意做罗西昂的妹妹，确实非常到位。这里还让我们想到中国一部经典戏剧《西厢记》中崔老夫人悔婚时采用的手段，正是逼崔莺莺与张君瑞认作兄妹，确实也是异曲同工啊。
例三，莎士比亚最伟大的爱情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开头罗密欧的一段爱情咏叹调，作家也运用了舛互的手法：
罗密欧——唉！想不到爱神蒙着眼睛，却会一直闯进人们的心灵！我们在什么地方吃饭？嗳哟！又是谁在这儿打过架了？可是不必告诉我，我早就知道了。这些都是怨恨造成的后果，可是爱情的力量比它要大过许多。啊，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啊，无中生有的一切！啊，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觉到的爱情正是这么一种东西，可是我并不喜爱这一种爱情。
罗密欧爱上的朱丽叶是世代仇家的女儿，在当时这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样爱情给罗密欧带来一份痛苦，而爱上仇家的女儿更使这种爱情变得非常苦涩，所以在他眼里一切常理的东西都变了形变了味变了调，作家正是通过罗密欧充满不可理喻的语言来刻画他内心的这种无与伦比又与众不同的爱情心痛，可谓精彩至极，从一开始就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为整部戏剧营造了浓郁的悲剧色彩。
用舛互的修辞手法，使语言描写更加凸显人物性格，在朱生豪先生所译的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是非常成功的，在中国古代戏剧中也有这种运用。
例四，在著名剧作家洪昇《长生殿》第21出“窥浴”开场时丑角有这样一段道白：
我做宫娥第一，标致无人能及。腮边花粉糊涂，嘴上胭脂狼籍。秋波俏似铜铃，弓眉弯得笔直。春纤十个擂棰，玉体浑身糙漆。柳腰松段十围，莲瓣滩船半只。杨娘娘爱我伶俐，选做《霓裳》部色。只因喉咙太响，歌时嘴边起个霹雳。身子又太狼伉，舞去冲翻了御筵桌席。皇帝见了发恼，打落子弟名籍。登时发到骊山，派到温泉殿中承值。昨日銮舆临幸，同杨娘娘在华清驻跸。传旨要来共浴汤池，只索打扫铺陈收拾。
这段道白描写这个宫女自吹自擂自欺人非常生动有趣，前面讲“我做宫娥第一，标致无人能及”，可是后面所举的内容与此适成反照，是典型的舛互手法；再看下面所列举的“秋波俏似铜铃，弓眉弯得笔直。春纤十个擂棰，玉体浑身糙漆。柳腰松段十围，莲瓣滩船半只”，每一句都运用舛互来表现这个宫女的大话连篇；接下来说“杨娘娘爱我伶俐，选做《霓裳》部色”，自然不言而喻完全是在吹牛，至于下面说到她被贬到华清池来承值的原因更也就没人相信了。这可真是一段神来之笔啊。
舛互构成的形式大致有这么几种。
一种是逻辑舛互，通常是先对某一事物全部肯定或全部否定，然后再对其中的个别现象加以否定或肯定，以此来突出强调后面的个别现象。这从思维方式看是不合逻辑的，但在人们的语言实际中又是经常运用，并且为大多数人所接受所理解的，我们常听到的脑白金的广告语“今年春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就是典型的逻辑舛互的例子。逻辑舛互有的是从范围上，如我们经常用的词组“基本上都”；有从数量上，如“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有的从程度上，如“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有的是从语气上，如“大约是怀有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一种是描写舛互，在这种构成形式中用来描写或修饰的语句，与主语或中心词根本就是矛盾或对立的，如上面所举《罗密欧与朱丽叶》和《长生殿》中的用例。
一种是飞白舛互，飞白有修辞学家把它作为一种辞格，它与舛互应该说有着密切的关系。飞白舛互一般是出现在对话里，一方对另一方所讲的话的内容或者是某些词句，有意或无意地以讹传讹，进行申发。如《温莎的风流娘们》中牧师爱文斯故意把斯兰德所吹嘘的“白梭子”鱼讹成“白虱子”并进而描绘一番。在内心活动描写时也可以对自己的语句进行飞白舛互。
舛互与反语不同。反语只出现一个语境句，而这个语境句是与所要表达的内容相反的，而舛互是把两个矛盾或对立的语境句全部讲出来的；再者，从效果与方式上看，反语总是用语言对另一方的讽刺与批评，而舛互有时并不是进行讽刺，而是表达人物内心的矛盾，就是在进行讽刺时也可以通过自身的语言来讽刺。
运用舛互与运用反语、飞白一类的辞格相似，都要防止造成混乱，因此语境上的处理非常重要也十分必要。当然读者在遇到类似的描写时，也需要从语境从人物内心活动等综合起来加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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