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六大碗(乐华泽)
在孩提时吃六大碗是一件仅次于春节的兴奋事儿。常常一看见七姨八姑来“把信”,即时下的送请柬,说是做“行当”,也就是红白事,我都会屁颠屁颠地围着上门的亲戚团团转。有时亲戚们来“把信”,我还会牵着亲戚的衣角,看似幼稚的热情,内心不过是探听吃六大碗的日子。一会儿暗藏兴奋地走出家门,一溜烟地逐一告诉伙伴:“我要吃六大碗了”。那样儿的窃喜别有一番味儿,至今仍有记忆。可父母面对不宽裕的家境却与邻里们咕弄着:人情债,顶锅卖。为着一块钱、或二块钱的人情钱从哪儿来发愁。
农家人做“行当”的六大碗,很讲究。做“行当”分副筵、正筵两个时段,做“行当”的当日为正筵,前一天晚上为副筵。一般做“行当”的前一天早上约好的厨子就来了,那时的厨子只能说是会烧菜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妇女。晚上的副筵也是六大碗,六大碗有它的民俗约定和流程,菜单从哪个时代传下来已无从考证。可爷爷辈们都说,通常是粉丝假鸡、肉元、红烧肉、虾米羹、鱼、青菜豆腐汤这六大碗。副筵可变动的菜单仅是粉丝假鸡和青菜豆腐汤,可变动成煮卜页,卜页切成三角形,或光青菜汤、或萝卜条子汤,还有四个菜是万万不能变的,要不然就不是做“行当”,吃六大碗了。
六大碗的做法也有模式。第一碗粉丝假鸡,把粉条用肉汤烧,放一点红酱油,起锅时把早烧好的去骨鸡肉切成丝、或精肉切成丝放在粉丝上。第二碗肉元,也叫肉陀子,用煮熟的糯米饭与垛碎的肉,放鸡蛋或鸭蛋数十只打碎,再放切好的葱、姜,少许淀粉、糖、味精、盐等搅拌,做成一个一个鸡蛋大小的圆形,用油炸,那时的油一般都用棉清油,炸起来的肉元有点黑乎乎;肉元做菜时,用肉汤,放点红酱油一起煮,装碗时二十四个,一桌八人,一人三个肉元,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第三碗红烧肉,红烧肉取五花肉,切成一寸或二寸,正方形或长方形块状,用土制的红酱油或用一两菜籽油,加一两白糖煮成老红色的糊状,叫糖色,上色烹制,肉成老红色时放入萝卜、或茨菇、或青菜瓢一起烩;上红烧肉也叫上大菜,一定得主家亲自端碗上桌,还要放小鞭炮,放完小鞭炮才能吃红烧肉。第四碗虾米羹,也叫根,谙字把根留住,虾米,放芋头丁、肉丁、豆腐丁,用淀粉勾欠。第五碗刀子鱼,刀子鱼每碗两条,或小点的刀子鱼多条,有头有尾,吃刀子鱼时,要把其中一条鱼头鱼尾夹下来,放到桌席上的酱油碟子里,意思主家有余,鱼一上桌,大家都会相互打趣:“鱼到酒止”。这时桌席上的人们会自动端起杯中酒相互示意地喝完。第六碗,也就是青菜豆腐汤了。
六大碗里还有两道世上绝无仅有的菜肴,一个叫鲤鱼跳龙门,一个小鱼不奉敬。这两道菜是爷爷告诉我的,爷爷说,这两道菜不是菜,有些贫寒人家凑不到六个菜,只好在桌席上端着一碗水,用洗锅巴子一圈,叫一声鲤鱼跳龙门。还有一道菜是第五碗上鱼时,主家拿不出鱼来,头顶一个空碗在堂屋中心自转一圈,说“小鱼不好奉敬,对不起一大家子”。听着有些心酸,也让人深深体到六大碗的习俗,或六大碗的定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给清贫人家带来的办六大碗的无奈和压抑。
厨子上菜,也是按六大碗的顺序来的,不能马虎。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我远房的大姑出嫁到邻近乡镇,大姑的婆家就上错了我们认为的六大碗的顺序,闹得大家很不愉快。那是大姑出嫁的第三天,民俗中娘家人要有一定数量的亲朋好友到出嫁姑娘家去看看,农村叫“望三朝”,我也去了。在吃六大碗时,不知怎么的,吃到第六碗才上红烧肉,馋嘴的我不等小鞭放完,拿起筷子夹一块肉放到嘴里。突然我大奶奶,也就是大姑的母亲站起来说:“娘咯【家】人,都不要吃了”。我一下子蒙了,一块肉咬在嘴里,不知是吃下去,还是吐出来。心里直纳闷,这诱人的红烧肉,咋就不吃了。事后,我问爷爷才知道。第六碗上肉,是“六头”,骂人的。不过,大姑的婆家却说是最后一碗上肉是他们那儿的规矩。真是“三里不同席,十里不同俗”。
吃“六大碗”也创造了“六大碗”的文化。农家人用一首打油诗告诉你怎么吃“六大碗”:“举起筷子先奔顶/派你份子莫过问/人多千万莫啃骨/吃时眼睛观四方/时候不对快泡汤”。这首农家人自创吃“六大碗”的打油诗,诗句一一自然成为“六大碗”的写照。“举起筷子先奔顶”对粉丝假鸡,鸡丝或肉丝放在粉丝上只有一点点,若是先吃粉丝,一准你吃不到一根鸡丝或肉丝。“派你份子莫过问”对肉元,肉元一人三只,这是吃规,吃到肉元你不要问,只管吃你的份子。“人多千万莫啃骨”对红烧肉,红烧肉的块数不多,还衬着萝卜或茨菇等配菜,你一啃骨头,恐怕你一块肉都吃不到了。“吃时眼睛观四方”对虾米羮,一碗薄薄的虾米羮,八个人吃,你要看着点吃,一悠哉肯定吃的少。“时候不对快泡汤”对鱼和汤。你若是吃的慢或有滋有味地啃的鱼头,一准连一点点汤都不会留给你。“六大碗”的那几道菜,是不是也淡淡地绘画出农家人味蕾上的文吃武相?
吃“六大碗”是吃不饱的,吃饭又成了另一番景象。在桌席上,人要是饭吃多了,别人会说你“穷相”、“饿死鬼投胎”之类的话儿。少吃则吃不饱,自己饿肚子。这时做“行当”的人家,会在当日砌一个土墩子,用特大号的铁锅煮饭。在桌席进行到吃饭时,你会看到几个穿着干净的中年妇女,挎一个盛着饭的淘箩子,在桌席间走来走去,一看到那个客人快吃完了,赶快给扣上一碗饭。这时客人会一边说:“吃不下,吃不下了”。一边却筷子不停的悠然的吃着。一旁挎着饭箩子的中年妇女会微笑着转身,眼光里继续搜索着即将空碗的客人。
“六大碗”,说白了,也就是六碗菜。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增添“肉皮杂烧”、“煮卜页”这两道菜,有了短暂的“八大碗”的说法。如今在盐城已淡出了视野,“六大碗”的飘香味,也冰封定格在时空里,只有那滋养了农家人的风俗留了下来。这种独特的“六大碗”文化,传承着农业社会的文明,延续着农家人的人情世故、邻里感情,至今让人觉得暖暖的。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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