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书】一枕初寒梦不成:关于乔冠华与章含之
小予:
你好。
苏东坡的这句词正好描述出我此时的心境,一枕初寒梦不成。过去读的时候只是以为天气寒冷,无法入睡,今天看来是再肤浅不过了。我常常想,当炽热的渴望变成绵绵的思念,恐怕最怕的就是连梦都无法梦到吧。
这两天忙的事,你也知道,一般来说送往迎来、参与接待的事,我都是尽量不往前跑,但这次是个比较特殊的人物,至少在我看来如此,那就是乔冠华的继弦夫人章含之。乔冠华在我们这儿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说起他来,我们确实有一咱真正的自豪感。而对章含之,大家也是缘乔而起,说有些“爱屋及乌”对章含之这样的大名人,固然有些不当,但其实便是如此。对于比普通群众略多知道一些内情的人,提起章我们还有一种痛楚,我告诉你,乔的墓不在建湖,而大家教最知道乔的遗嘱是要归葬祖坟,又都知道是因为章的原因而没有回来,魂寄东山。苏州东山虽说是个好地方,但不是乔的家乡,也不是乔的真实意愿。这个问题因为牵扯太多,变得很是敏感,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章也知道,所以这几年她对建湖的事情是特别关照的,在这期间一些新的情况也促使她开始重新考虑乔的墓地。这次县里有没有意思再推一步,谁也说不清楚。说到这里,你会知道,在这次之前,我虽然是个小人物,与章从未有过什么过节,但对章在感情上是有芥蒂的。我许多建湖人一样,都是一个共同的问题:当年她为什么不让乔回家?更有传言,因为她,乔由一个人所皆知的君子差点沦为小人,虽说后来听说组织上没有作过什么处理,总归有些事情还是很难说清很难让人特别是让乔自己接受。
那天下午我随县领导从上海回到建湖,在建湖宾馆里第一次见到章含之。童颜鹤发,精神很好,说真的,一见就觉得才气逼人,热情扑面而来。第二天回乔的出生地庆丰镇东乔村,我没能随领导一起陪同,但听其他随行的同志讲,章对乔对乔的家乡和乡亲的感情是无以复加,至为真诚的。第三天,我参加商量乔的故居修建,让我亲身感受了这一点。县镇领导把一些初步设想介绍了以后,章含之谈了她的想法。我这么拉拉杂杂的讲,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建湖出了这么个人物就是得了了,要是出个皇帝该怎么办?但是,我想说乔冠华那是个才子,皇帝过去若干朝代出了若干个皇帝,可是象乔冠华这样的才子真的很难说多少年才能出一个。
章喜欢大家叫她章老师,可以说,我觉得她的常识确实了不得。她讲了很长时间,大概有一个小时吧。她说过去自己和建湖人一样,总想谈故居的事,但那里没有外部条件。现在中央对冠华作了充分的肯定,各级政府对故居的建设也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和关心,现在大的交通环境得到了改善,各地的人们来故居参观会是很多。关键是对乔冠华故居的定位,一个是规模的定位应该是体现乔冠华内涵的定位。老乔是国际著名的外交家,这是无可怀疑的,有人讲他的风头盖过了陈毅,其实老乔不仅仅是一个外交实践家,还是一位很重要的国际战略家,他三四十年代对国际形势的分析与预测非常精致,非常准确。总而言之,章含之认为,乔冠华应该定位在著名的外交家、思想家、新闻家。这些就不去一一道来了。她提出故居和陈列馆要朴素,不要花哨,她对现在的故居很不满意。她还提出就是栽的花草树木也要能体现乔的爱好与性格。她说,老乔喜欢的是塔松,因为这能让他想起两次日内瓦会议的难忘经历,喜欢不怎么显眼但香飘千里的桂花,还喜欢垂柳。章说,他们搬进四合院进修,乔就一心想种垂柳,章认为英文中垂柳叫流泪的柳树,这么令人伤感的树天天看到,太没情趣,坚持种梨枣等果树,现在想来,老乔对垂柳的情之独钟还是很能体现他的洒脱飘逸的。这中间章含之还讲了两个小故事。也许你在什么文章或是书里已经看过了,我因为是第一次听,再说又是由章含之口中道来,自然觉得很有意思,也想说给你听听。一次是在北京,新西兰大使馆招待酒会上,乔吃到了在当时很新奇的猕猴桃,就在桌上拿了两个装进口袋,说是要带给自己的夫人,当时新西兰的大使很是感动,他说乔对夫人的这种爱情打动了他。一次是在法国爱丽舍宫,法国的酒会是全世界最优雅的,桌上摆的东西比吃的东西要多。酒会开始不久上了一道鸡腿,法国外长很雅致地拿起餐具说是请用。乔对他说,外长先生,这样是不是让客人太麻烦了一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是不是可以用手拿着吃?章当时急了,说冠华怎么能在爱丽舍宫里用手抓着鸡腿?乔哈哈一笑,说,我今天就是要破破他这个雅致。这时法国外长也笑起来说,好好,我们大家都来个手抓鸡腿,啃他一回。章含之讲到这里,我们所有的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大家自然一下子都想到了,在联合国大会上,乔冠华仰天大笑豪气冲天的镜头。这时,大家都以为章这次会象往常一样回避我们最关心的话题,就是把乔外长的墓迁回建湖。
这次没有。她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她说,我知道大家很关心一个问题,我心里在也一直很犹豫。馥郁冠华同志安葬在东山在当时是有原因的,我是出于无奈,是在当时家乡也无法接纳他的进修才寄居异乡的。她很伤感地说到,1983年9月22日老乔去世,10月份遗体告别,我11月份就想到老乔的家乡看一看,想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在故里,也好让这位在异乡五十年的游子,身后安静地躺在家乡的原野上,躺在他父母的身边,让陪伴他度过美好的童年时光的野草垂柳和小河,笼罩他滋润他。但是到了盐城地区就遇上了重重阻力,听说有领导明确指示说章含之政治身份不明,不予接待。她觉得自己也能理解这些领导当时的想法,但这样一来,她连建湖和庆丰也无法前去,很长时间她连这些地方到底在哪里完全没有概念,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她说,如果说她当时不想老乔回家,那她何必千里迢迢来到盐城?一直到1984年,苏州医学院外科主任李浩,是乔50的朋友,建议她考虑把乔安葬在东山,并说自己死后也葬在那儿,这样两个老朋友能够有个照应。章被说动了,便宜到苏州去看看,没想到苏州和吴县领导非常热情,说不管现在人们怎么看乔冠华同志,我们认为他是一位国际级的外交家,总有一天历史会给他公正的评价,乔外长如果安葬在东山,一定会给东山会给吴县会给苏州带来声誉和光荣,并且答应无偿供地15亩,只要出修墓的钱就行了。据章讲,那天,她在东山山头上坐了很久,面对浩瀚的太湖,她与乔的心灵进行了久久的对话,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个决心,也使得乔冠华至今还未能魂归故里。章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老乔有条件回家了,但是在家乡也没法接纳老乔的时候,苗族的热情地接纳了他,我欠苏州人一份情,老乔也欠苏州人一份情,不管现在东山的墓地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不能说迁就迁,不能让苏州人指责老乔和我,我们要慢慢地做工作。但什么事情都是很难两全的,一条可以定下来,就是老乔的墓肯定迁回建湖。你不知道章含之这一段话让我们在场的人有多感动。我想如果你在场,一定能写出一篇很好的散文,我们当时都低着着,眼泪含在眼里,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在这个时代这样的感觉太难得了。
当然,我知道,促使她最终下定迁墓的决心,还有别的原因,说不定那个原因更重要,这儿就不去说了。
人有一份真情是应该的,也可以说是容易的,但在今天却又是多么的可遇而不可求啊。又要说到“一枕初寒梦不成”,这是真情所致才有的情景啊。
祝
好
大明
2002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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