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凡“文革”逸事(施淑成)
【编者按】陈中凡先生是我县上冈镇人氏,出生于1888年9月22日,今年是陈先生诞辰125周年,为此本网特地编发有关稿件,以资纪念。
今年是我国著名学者陈中凡诞辰125年周年。陈中凡出生于建湖县上冈镇北七里庵,191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是北大文科系哲学门首届毕业生。陈中凡成名于1920年代,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是这一门学科的开山之作,他兴趣广泛,在哲学、文字学、文学史、艺术史、国学、戏剧尤其是昆曲、教育学等方面都有着很深的造诣,是公认的超一流学术权威。他先后在北京大学、东南大学、暨南大学、广东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等多所名校任教,解放后一直在南京大学任教授。不过,“文革”一来,陈中凡的这些桂冠一下子变成荆棘编成的“高帽子”,红卫兵小将们变成了一群翻眼睛猴子,六亲不认,把年近八旬的陈老先生一样地押上审判台,狠批一通。陈中凡学识高深,为人率真,这两样在人妖颠倒的“文革”期间,还收到了奇特的护身效果。
捐书
陈中凡一生追求进步。早在1903年就读镇江承志学校时,就加入章太炎的反清复明的“光复会”,抗战期间加入“中华全国文艺抗敌协会”,后来更是认定中国共产党。(姚柯夫《陈中凡教授传略》)国民党政府逃台时,时在国民党空军运输大队任飞行员的四儿子陈镜问他是否去台湾,陈中凡斩钉截铁地说:“我死也要等着中国共产党来!”他的举动也促使其陈镜毅然起义。(陈惺陈旭陈辉《追忆父亲陈中凡》)解放后,陈老发自内心拥护中国共产党,自觉进行思想改造,更好地为人民贡献力量。在几十年的学术研究中,他搜集了许多珍贵的书籍、书画、甲骨等,解放后他多次向国家捐出珍本善本。
“文革”风潮乍起,南京大学的造反派高举扫“四旧”大旗,陈老这个头名学术权威自然首当其冲。本来小将们一心要打条“四旧”大鱼,也好趁机捞上几个善本、几幅古代字画。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陈老在扫“四旧”的烽火逼进时作出一个决定,把自己家中尚存的图书、字画、古物等尽数捐赠给南京大学图书馆和江苏省博物馆。(蔡尚思《中凡真不凡》)扫“四旧”队伍闯进清晖山馆一看,才发现陈老家中只有当时最时兴的革命书籍。陈老也正好向“小将”们表述自己把珍贵之物捐给国家,表达自己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的一片赤诚。扫“四旧”队伍竟无意料中之收获,大失所望,穷追硬挤,恼羞成怒,哪里还听得进陈老这些讲述,他们气急败坏,责令年已八旬的陈老每天到南京大学去学习。陈老并不向小将们乞求关照,每天从住所出来,拄着手杖,走一路歇一路,在路上从不与熟人打招呼,在他倒不是有什么羞愧,而是出于自爱,不想给别人和自己带来麻烦。(孙洵《陈中凡先生印象记》)
放歌
陈老早年受曲学大师吴梅的影响很大,对昆曲可谓痴迷一生。早在1930年代,陈中凡在东南大学担任国文系主任时,便将吴梅从北大请来主讲戏曲史。吴梅要求学生对昆曲要知音识谱,能演会唱,陈中凡十分赞赏这样的教学方式,后来他在暨南大学任文学院院长时,又特聘昆曲家俞振飞到校开设昆曲课。1956年,昆曲《十五贯》轰动一时,周总理盛赞该戏的改革创新,说:“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陈老受此鼓舞,力主在南大恢复吴梅的教学传统,请来昆曲名家为研究生开设昆曲课。陈老身体力行,自己也常常粉墨登场,他在《贵妃醉酒》、《长生殿》中扮演的唐明皇,深受行家和师生们的赞赏。(吴新雷《陈中凡先生学行记盛》、 董健《陈中凡先生逸事》)
“文革”初起,陈中凡象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认为是一次真正的文化革命,对于他们来说,对旧文化进行革新,那是理所应当的,而且这也是他们努力在从事的工作。赞赏当然很快陈中凡就知道,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他十分喜爱的昆曲研究被中止,与弟子们同台度曲的佳话也被作为“封资修”的例证受到红卫兵无情的批判。(董健文)但陈老对艺术的认真精神却一直保持着,并未受到影响。中文系师生集队唱《东方红》等歌曲,陈老并不滥竽充数,像唱昆曲那样激情放歌,每每大家唱完了,还听他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因为他耳背,不知别人已经唱完,只是坚守着自己所习的节奏。(董健文)红卫兵小将有气没处发,因为陈老并不错,而是大家唱着唱着就马虎随意了。
应试
1967年,北京兴起的“考教授”之风,迅即袭遍全国,各地高校红卫兵想方设法对名教授进行突然袭击式的考试,目的就是要让这些学术权威丢档挂相。当时有部电影《》曾津津有味地记录了这样的场景,这实在是天下笑谈。
据陈老的学生董健回忆,当时南京大学中文系的“造反派”受北京考教授之风的影响,也出题考教授。这种考当然是带有明显的刁难意味,无法与正常考试同日而语。“小将们”用来考陈中凡这些研究古典文学教授的题目,是他们自认为最熟悉而又能难住教授们的毛主席诗词与革命样板戏。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陈老是一个非常客观同时又是非常包容的学者,他一生研究古典文学,但对文艺上的最新动态历来十分关注。再说,他是一位戏剧史研究专家,样板戏的前世与今生他了然于心;他是一位造诣很深的诗人,对毛主席的诗词更是知之颇多。这样的题目,自然是难不住他,考场上陈老对毛主席诗词倒背如流,解释与分析娓娓道来,而样板戏的介绍与讲述如数家珍,几乎考了个满分。“主考们”只好决定,考试成绩不予公布,说是不能长了敌人的威风。没想到,陈老倒不依不饶,亲自找到主考官,坚决要求公布。自然被造反派一顿训斥。但陈老事后谈起这次考试,总是那孩子般的得意与骄傲。
吃“忆苦饭”
“文革”期间经常会搞一些“忆苦思甜”活动,一般都是先吃“忆苦饭”,大多是用米皮糠、老菜叶、豆腐渣、豆饼等煮成,然后再吃思甜饭,大多也就是一只肉圆一碗白米饭。只是对待所谓阶级敌人时往往就只有“忆苦饭”可吃。
有一次,“造反派”组织南大中文系全体教师到雨花台接受阶级教育,便安排了一个节目“吃忆苦饭”。他们在附近的养猪场里煮了一大桶杂不豆的忆苦饭。陈老当时已是八旬老人,但身体很好,年青时的胃病当时也已经痊愈,满满一碗的忆苦饭,被他三下五除二吞下去了,而那些红卫兵小将则一个个如同吃苦药一样难以下咽。陈老心中暗自发笑,他擦边球擦嘴,亮出空碗,说:“再来一碗!”小将们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年轻时就吃过,觉得好吃!”一句话激怒了这些小将,说:“这老家伙,盐城大地主出身,年轻时怎么可能吃过这些,这是什么态度!”于是一顿痛批。可是批完了,陈老硬是又吃了一碗,颇似无言的抗争与示威,搞得小将们哭笑不得,也不想和这个老权威纠缠,免得逼他们再吃一碗。(董健文)
出馆
陈中凡成名较早,又甚为勤奋,任教薪金与著作稿酬颇丰,不过因为他喜欢收藏,更重要的是他甚重亲情、友情与师生之情,一生中资助过许多人。比如他的恩师刘师培晚年困顿,最后医药、安葬费用均由陈中凡主动担当。陈独秀也是他的恩师,陈独秀被国民党多次逮捕,陈中凡不惧当局淫威,前去探监,上下打点。1937年夏天,国民党当局被迫释放陈独秀,陈中凡将他按到寓所清晖山馆居住,热情款待,诗文唱和,在他看来如此可慰恩师之心,也尽自己为生一片情。(梁淑安《清晖耀千秋》)
1935年陈中凡一生奋斗,终于在南京南阴阳营建成了一所花园洋房,名之曰清晖山馆。正是在这座山馆里他勤勉地从事着文化耕耘,为中华文化培养一批的人才。抗战爆发,陈中凡毅然抛弃自己钟爱的清晖山馆,随校西迁,直到抗战胜利才又回到山馆。此后,陈老便不管小楼之外“昏旦变气候”,自己尽情享受着“山水含清晖”,也正是在这里他开始了“八十新学艺”,把自己的研究重点转向戏曲、通俗小说,用新时代的眼光去从事开创性的工作。“文革”中,陈中凡被视为反动学术权威,自然小将们不愿让他还在山馆里安闲地享用清晖,“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一下子成为遥远的奢望。山馆被上下抄查,主体被占作这些草头王的所谓司令部。对于这一切陈老泰然处之,他与那些捆扎一堆的字画书籍同居中一室。友人、学生前来探望时,陈老绝口不谈文革之事,更不谈及自己所受之冲击与心中的屈辱,而是一起赏玩字画,忆念旧情。(王永健《宣雅教于上庠兮,实冠冕于人伦》)
对于“文革”,陈中凡先生起始坚信这是中国共产党一项有益的探索,但他却始终坚持着自己的良心与热诚。红卫兵叫三名三高人物主动减薪,陈老并不愿意落后,在烈日下排队表态,登记减薪(董健文),从此一直拿着八折的工资(姚柯夫《陈中凡年谱》),但当那些外调人员想从他口中索得罗织罪名的所谓证据时,他则对外调人员一推了之,而对被调查的确友人与学生倾尽关心。(王永健文)一直在山馆照料他的长子陈冏夫妇,被下放到苏北宿迁,陈老心中非常难受,生活起居很是不便,但他在与儿女和友人的通信中,却总是那么乐观豁达,不想因此而让大家担心与难受。(孙洵文)用今天的话来说,陈老给我们传递的总是正能量,也许这就是陈老的《自传》中不言文革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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