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嗳收成(孙曙)
盐城也是有王陵的,在建湖县蒋营乡的收成村。
在收成,摸得着一道道历史的刻度,尽可以感受一种叫湮灭的惘然。这种湮灭,思及这块叫盐城的土地从古至今一直处于边缘,历来被眼光省略忽视而失踪、隐秘,就更令人驻足怅惘。收成庄有七八十户人家,都是农户,狭巷砖道,平房院落,草垛猪圈,鸡声狗吠,杂树榛榛,墟烟依依。庄中有一条沟贯穿首尾,也叫夹沟,收成夹沟。本地有夹沟的集镇,如丁溪草堰刘庄都是古镇,据此推测,收成曾经也是个商肆辐辏之地、繁华所在。要塌不塌黑洞洞的老供销社前,有块三角形的空地,周边是一家小浴室和两三家小铺子。每有生人寻来,供销社的老职工现在的承包人,一位吴姓老爹爹会主动迎来,热情介绍本地风土人情,他说收成有“烟锁绿槐”“渔火繁星”“五港分流”等十景,有凤凰池、孝子坊、薛仁贵拴马石等风物。供销社本是座罗汉院,院前有棵千年古树,一株唐槐,“未有收成,先有唐槐”。槐树高耸,根深枝繁,佛寺香烟缭绕,出入翠盖,是为“烟锁绿槐”。而今,唐槐只剩两三米长朽空的枯树段斜倒在墙根。据说是一个屠夫作的孽,他将待宰的猪扣在树根,猪啃树皮,经年累月,古槐不得不死。枯木下黑土油润,有几棵肥大的牛舌草,肥阔而舒展的叶子,那只能叫做茁壮与蓬勃。一位曾经拜了唐槐做干爷的村人补栽了一棵国槐,一青枝绿叶,亭亭植立,窈窕而年少。
收成庄后,堤上是菜地,堤下一边是麦田,一边是河。河,二三十里长,贯通南北,一头挑着九龙口,一头挑着马荡,吴爹爹说叫庄子河,因古时一条河边都是大庄子而得名,水淹泗州时全没了。正是冬阳,严霜化了,田埂濡泥,菜麦越发乌油碧绿;河对岸是荒柳、枯苇、塘坳,一片萧瑟。仲春清明,堤上高突的吴氏祖坟满是油菜花,堤上满是油菜花,堤下满是油菜花,青底上的明黄,株株蓬勃,高过人头,跌宕壮阔,漫延无尽。菜花丛中有四角一碑亭翼然若飞,碑文说此处乃晋东海王王陵所在,但已荡然无存。东晋“八王之乱”中,最终得势把持朝政的东海王王族终结于此。史书上记载东海王葬于射阳湖东堤,这堤下曾经就是堪与彭蠡云梦比肩的大湖,古射阳湖(射陂)了,庄子河、九龙口、马荡乃其孑遗。北宋范仲淹有诗《遇射阳湖》,诗云“渺渺指平湖,烟波急望初。纵横皆钓者,何处得嘉鱼。”此后黄河夺淮,渺渺平湖,泥沙淤泻。元代诗人萨都刺《过高邮射阳湖杂咏九首》云“秋风吹白波,秋雨呜败荷。平湖三十里,过客感秋多。”那时还有个三十里的湖。至清顾祖禹著《读史方舆纪要》,说“射阳湖阔三十丈,长三百里。”似已成河(今射阳河?)。万顷澎湃也罢,钟鼓玉食也好,如夕阳入地再无消息,尽皆在苇荡田畴之下失踪,湮灭。
白云苍狗。古射陂、晋东海王陵、唐槐,收成十景哪怕已杳然无踪,依然在收成立起自然与历史的标杆。它们和那位吴爹爹都是叙述者,只是等着人们的耳朵与视野。自然与历史文化的版图,观察与叙述者是有中心的,因而自然与人文就仅仅只是中心的自然与人文,就有了边缘与漠视,隐秘以及失踪。其实自然与人文一直是整体的存在,它焦急地盼望着隐秘的揭开与失踪者的归来。(丝丝缕缕的历史,点点滴滴的日常,隐隐约约的血脉,盐城人也该追溯出孕育自己的文化母体,由此生长出一个根深叶茂的盐城。)
收成庄相邻的谈赵舍,还有个这样的叙述者,是一株五谷树,相传为郑和下南洋,从海外移来的宝树,有五六百年了。主干业已朽烂倒伏,但从根上爆出的若干树棵,已经茁壮。其叶似桃,干似榆,春来满树稻麦绿穗般的花串,秋至结实五谷。五谷树在当地为神树,预报天时年成。其果实若五谷,当年则稻谷丰登;果实若螺蚬鱼蟹,当年则要发大水。五谷树信仰在皖苏一带较为普遍,就盐城而言,盐都区北龙港乡也有一株,东台安丰建湖建阳也有。以五谷树为中心,是一种农业文明的秩序,昭示的是神灵的大地。文明如此顽强而自足的生存,怎不令人唏嘘,景仰,依恋。
录自《盐城生长》
- 上一篇文章: 朦胧塔朦胧街(孙曙)
- 下一篇文章: 上冈黑沙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