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巡河日记（1836年11月）

十月初九日（1836年11月17日）午后东北风，天阴。

由淮城东门外雇船行，十五里至石场镇，三十里至崔家桥。约有三鼓时候有微雨，泊船。是晚与船家闲谈，据称孟令操守颇好，不要钱，尚须赔钱，惟以做文章为事，不理民事，有抢劫之案不验不审，任听胥差调停，不免有索诈情弊，壮头邱二麻子、快头仓连、潘标其尤也。今年秋收有八九分年成，每两银完钱一千八百文，却无包漕包粮等弊，至粮差格外勒索，或所不免，未得其真。该县地方殷实户甚少，有县库吏吴姓者，家有三万金，即为上户。城内外无典铺，只有小押数间，亦照三年满限，头月加一起息，以后仍仅二分。小押多无真本，人来典物，先交小票与之，俟一二日后，或三五日，或七八日，将票来支现钱，盖押店须将原典之物转典于邻邑大当，始得有以借为挹注也。

盐邑之南伍祐场，为该处大市镇，向有宝场，不甚大。

初十日（11月18日）天晴，西北风。

行十五里至金口关，七里至刘金沟。盐邑地界。先五里有普渡庵，为山阳、盐城交界之处，离淮安府城有六十余里。刘金沟人家颇大，上岸问其年成，云有十分收。一路来河港仅有二三丈阔，两岸高者有六七尺，低者不过二尺。坐船长有二丈余，中舱长有一丈，宽六尺余，恰够三人铺位，舱后即炉灶。船户吴太，系盐邑南门外人，船中只有帮篙一人，舱后有眷口，一妇一幼子。其妇之父姓董名新，亦系本邑快头。问其家道如何？据云亦罢。因问其孟太爷既不理事，所有案件何人代为料理？据船妇云，有罗老爷代为料理。问其罗老爷系何官职？云是左堂，现已上清江去，下月即当回县，以便孟太爷上府交漕。午后转东北风，系属顶风。又问其太爷既不管事，胥差得以有权如此，邱二、仓连等自应发财？据云渠们虽有所得，但解费俱系其津贴，花费亦属不少。张福人颇明白，亦不刁乖，问其清河陶太爷只好做诗喝酒，不爱坐堂，究竟如何？据云有之，但醉后亦多坐堂打人。问其清否，据云不免要钱，然差事多而缺分苦，甚见掣肘，上半年入都，借债一千五百银，以凭作押，及回清江算还，约须二千余，无处张罗，甚为拮据，亏得本府周大老爷代为担认，始得有凭赴省。问其清江宝场，云现实无有，即摇摊亦少。问其各厅官有吃鸦片烟否？据云亦少，惟跟官者为多。

由刘金沟行，三十里至涧河口出荡。荡湖虽比内港宽阔数倍，然水尚浅，中间所生芦苇多露于水面，两岸尽是芦田，现已收割净。去船少而来船多，而苇材之船居其八九。荡以南达于高、宝、兴、泰，北达阜宁。荡旁多蟹簖鱼笱，如吾乡浦城以下溪河样式。十五里至武岗口，入内河，本由西阳村涧阳湖涂入东塘河，因东北风大，不便，故直由武岗口唐桥入东塘河。据船家云，少行三十里。张福云，前单系王三、王四所开，伊系湖涂住家，故往来多由彼处。船家所云，倒是直道，非由小径，理或然也。岸上近田处所多有风车，以备水旱车水之用，可与水碓作对。盐邑低田处所，夏秋被水，亦有歉收，在通邑中不过十分之一厘。蝗蝻所食，间亦有之，但无多耳。

由武岗口七里至金家河，遇有红伞船来，问是牛姓千总查河。船户因言今春盐邑唐桥地方有木客一船，被劫去银百余两，牛千总曾于兴化地界获盗二名解交县讯，孟太爷诘马怪[快]何不中用，大案不能拿人，偏获此区区小贼。问其孟太爷亦肯问案？云看其高兴，若闲暇无事，亦有时坐堂。问其堂口如何？云堂口却清，亦多刻薄抓[挖]苦。若不高兴，则委罗老爷讯问，甚至不问不委，所获人犯便搁在班管。又言此贼多由兴化汤家庄来的，汤家庄有二百余家，都是盗贼巢穴，盐邑马快到彼，率被打伤而回。又言孟太爷心慈，有一奸妇谋杀亲夫之案，临刑时孟太爷尚对之而泣。由金家河十四里至唐桥，是晚在此泊船。

十一日（11月19日）天晴，西北风。

挂帆而行，二十里至东塘河。自武岗口而来，港路仍止有三丈阔，两岸七八尺，或丈余不等，至此港阔数倍，与淮河相仿。五里入皮大河，河口尚深，中有四五尺水，两旁多淤成平陆，所存水仅二三丈阔，北岸有七八尺高，南岸止有三五尺，旁有一二家农民。上岸问其应挑与否？答云应。问其自何时淤起？答云年代已久，不能知其详细。问其每方挑工几何？答云亦是活的，约一百五六十文一方。问其要挑到何处止？答云自河口起至盐城之北门闸止，共四十五里。问其共估须若干方？答云此须问董事，董事有陈姓者，居住小富庄，此去十余里光景。问此河实系民间要挑？农田有关利益否？答云实为现不可缓之工，农田大有裨益，并非官府多事。行五里，见南岸比北岸淤滩尤甚，两岸均是水田，一二顷便有风车，人家极少。至此见有一二农民，又上岸问其此河多淤成平陆，约隔几时不挑？答云乾隆年间挑后，距今有八十余年。河本甚大，故谓之皮大河，因其岔港多，故又谓之皮岔河，本与东塘河宽阔相仿，积久失挑，以至多半淤成平陆，河身狭者仅有三分之一，且河底浅壅，转高于东塘河，所有诸湖荡东注之水，不能容纳。一遇洪湖水大，各坝开放，便不免淹及两岸民田，若遇旱荒，田堤离水较远，亦不便于风车，此河必不可不挑。问其土工每方若干？答云一百八十文。问其何以照闲月缓工、忙月常办工之例，答云自以闲月挑为便，方价亦可较省。问其董事何人？答云领头系朱连芳，帮董有陈季元、潘长松、王庆元，皆是监生，家道殷实，办理素来妥当。问其孟太爷管理否？答云孟太爷人极公道，惟欠勤紧。问衙门有勒扣工项否？答云想工房总有规矩，此须问董事，我们不知。又问其挑土归于何处？答云即堆在两岸。诘其既在岸旁，大雨一来，不怕仍冲到水中否？答云 此系淤泥，与沙土不同，不患冲流入水。诘其然则何以淤成平陆？答云此由积淤使然，若二三十年一挑，自不至此。又五里，至小富庄上。有一杂货烟店，中有丹徒唐姓者，系属店东，颇明晰此河源委，因到其店内细询之。据云此河八年即议挑浚，至旧年甫有头绪，连年潦荒，皆由此河失挑，湖荡东注之水不能畅流归海，加以海潮顶托，漫然回港，两岸之田被淹。若开通此河，将所挑之土作为岸堆，水既畅流，田亦有所障蔽，水利农田均有裨益。问其董事姓名，与前乡民所言悉合，且云董事皆极妥当。渠所以留心者，并无图利之意，惟家有田亩，借此一挑，人己均受其益。孟太爷亦不要钱，官无可议，惟以无事为福，地方公件均不大亲理，内外诸事皆委任严师爷一人，因此严师爷大有权柄，与衙门内外问其姓名，亦不尽知。通同舞弊，谅所不免，我们不能尽知。至此河，据各董事云，上岁据严师爷及衙内诸人与董事议妥，要成办此事，须先送其一万银，方能为之详请准办，董事因恐花费过多，不免赔累，不敢担承，后闻还过六千银，未知说妥否。若交董事办，自属妥当。又闻孟太爷自家督办，则未免多被衙中侵蚀矣。又问其此处收成若何？云东塘河以上有十分收，此处亦有六七分收。董事尚有徐宜金，详内有名。住在北门闸，亦监生。五里至冯家桥，此下港路稍阔，淤处比前亦减。

十二里至陈家桥。十五里至天妃闸，旁有天后宫，正闸五洞，越闸二洞。三里至盐城县北门。又五六里，至南门泊船，中遇两道长桥。一登云，一太平。此处河阔水深，泊船已有定更时候。县城四面环河，将至天妃闸东南，望海云一带有似远山，因得一联云：“岸树已消残叶绿，海云犹带远峰青。”是夜月明如昼。

十二日（11月20日）天晴。

早晨上岸，到茶场一坐，无可与谈。又到面馆近在县署。点心，有打水烟者，问其县太爷如何？答云不好。问其如何不好？答云渠来三年，从未坐过大堂，人犯任听管押，高兴时审结一二案，余则置之度外，岂不坑死人么。问太爷既不管事，胥差自必弄权索诈？答云倒不见得。问衙门师爷有弄权否？答云不知。因令张福到他店点心，顺便探问。据云探得孟太爷官是好的，毫不要钱，惟疏懒性成，不爱坐堂审案。严师爷是绍兴人，系太爷官亲，内中各件都管，与门上金四爷俱孟太爷所委任。至书差，问他不肯说。内衙舞弊何事，亦不得其详。又上岸遇土人群坐，问其今年收成何如？答云有八九分。米价如何？此地斗大，每石有一百八十斤。答云顶上者亦须二十八文一升，粗者二十三四。问此处征收如何收法？答云钱粮每两完钱一千八百文，每两银换足钱一千三百七十文。 漕米完加一五，或云加二。每石贴费四百零四文，太爷交漕贴费每石四十文零四毫。问太爷钱漕出息可以敷衍动用否？答云谅亦不至亏短，其如何动用，我们不知。问此外尚有要钱否？答云丝毫不要。问衙内师爷、官亲、内司有要钱否？答云官清衙内自清。问书差有要钱否？答云亦无十分乱要。问太爷多不理事，究竟如何？答云大事亦理，至寻常小事则不免延搁耳。问其皮岔河要挑，是否农民情愿？答云实系农民要挑，盖此河有四十五里长，若挑则两岸田亩均受其益，不挑则旱时无水灌田，潦时又被淹没，两受其害。问其挑将此土放在何处？符云即以堆培两岸。诘其堆在两岸不患大水冲散否？答云此河淤泥堆在岸上，可期结实，不比沙土质松，易于冲散。诘其既不冲散，则河中所淤之土从何而来？答云此由积渐使然，此河失挑距今将近百年，以百年之久，城垣都会破坏，何况土岸。以现在论，挑后之土堆在岸上，且离河亦有远近不同，远者有二三丈，何患经雨遽至冲散成淤。问其方价实系若干？答云百余文，或云百七八光景。问共须用若干银？答云须四万余银，现已详请尚未领回。问领回即开工否？答云若即领回，十一月即可动工。问此项尽数发交董事办理，抑系太爷自办？答云此尚未知的实。问衙内有克扣否？答云此却不知。问其董事共有几人？答云约有七人，分段督理。又往他处茶馆问讯，大略相同。看城厢内外，人民尚无菜色，亦无乞匄，市廛亦旺盛，人亦颇近循良，衙门前亦尚清静，未见有枷号之犯。据所见所闻，颇有政简民淳之象。

早饭后潮上，便即开船，乘潮西上。南门至北门河港甚阔，靠岸船只亦多，西门外尤其热闹，市多米行，船来亦多买米。有自涧门来买米者，询其本地田收若何？据云因天落水蝗虫，稍形歉薄，只有五六分收。问一路有抢劫否？云今年各处多丰收，匪类较少，未有抢劫。又言今年本邑完漕有一万四千石，余皆折色。据土人言，折色每石折钱六千计，县中钱漕出息不下三万余两，算来亦足敷动用，不至赔累，或不善经理，则未可知耳。午后北风，船由西路直上，不由天妃闸、皮大河行走。十里至九里窖，又十里至涧河。村庄甚大，此处虽亦有淤，而河底却深。皮大河口至天妃闸，共长七千余尺[丈]，为四十五里。昨船行通经阅过，上半段淤滩多而港面狭，下半段淤滩少而港面宽，按段办工，自有分别，按估册亦新旧开除。所问方价，有百五六文、百七八文之不同，若以百八文为准，照册中所开每方需银一钱九分，细按估册方价，连戽水在内；所问乡民之方价，只就挑土而言，所以不同。合以本邑现在时价，每两曹纹换足串钱每千只扣四文。一千三百七十文折算，计每方应长钱八十文；积而至于万方，则应长钱八百千文；以二十五万方计之，应长二万千文，再加以土坝桩坝各工，再加以库平盈余，尚不止此数。图中所开汊港，船户多不知识，惟知有封子河而已。皮大河受西南北五六州县八八六十四万荡下注之水，十一年马棚湾漫口，水没至盐城县城根二尺，诸农田均被淹浸，皆由此河淤塞不能畅流归海之故。补记乡民语。

由涧门二十里至新河庙泊船，已有定更时候。此处由西直上，即为西盐河，船应由北折入东塘河归来时原路。是晚问船家，该邑城乡间有地棍地霸为害于一乡者否？答云先前原有，近来却无，地方极为安静

。

十三日（11月21日）天晴。

晨起满地皆霜，行十五里至李家沟，已过东塘河。又十五里至唐桥，二十里至武岗口。由东塘河西来，一路见有数船，每船率有男妇十余人，云是逃荒而来，向各村庄求食。问其从何处来？云自山阳之清沟地方，彼此[处]歉收，故来此处求食耳。唐桥二十里至武岗口，出荡，十里入涧河。由此而上，旁有纤路，可以拖纤。三十七里至金口关，时已三鼓，泊船。

十四日（11月22日）天晴。

日出后俟开关行船，十五里至崔家桥。午后风转东南，扬帆西指。是处两岸多沙土。四十五里至淮东门，时已定更时候。

十五日（11月23日）天阴，昨夜有微雨。

肩舆挑行李入小东门，出小北门，雇船回浦。

（录自《林则徐集·日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