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谎歌(唐明白)
民间歌谣中有一种诗歌,似乎是专门教人说话的,只不过,它故意颠倒、夸大某些事实,把一些互不相连甚至互相矛盾的事物组合在一起,还有一种就是把通常的语句搭配打乱,也就是以明显病句的形式来表述,这样编成歌谣,进行传唱。因为它别具一格,幽默生动,让小朋友明白这样说不对,不但教了说话,也教了做人当诚实。教育的形式很独特,效果也很明显。
建湖地区有首著名的扯谎歌《撒谎哥》,不过这“撒”读成“辣”。歌曰:“撒谎哥,撒谎哥,撒起谎来没得多。哥哥十五我十六,妈妈生哥哥,我端毛米粥。”哥哥比弟弟大,这是常理,这里却说“哥哥十五我十六”,还证明说“妈妈生哥,我端毛米粥”。端毛米粥,是建湖一带的旧风俗,谁家生了男孩,如果特别宠爱,会给街坊邻居送碗粥,有时还会送给人家一个铜板买锁,既是同贺,又是共同锁定,保证这个男孩健康成长。毛米,具体意思还说不清楚,猜测着应该是指的糯米。
还有一则《撒谎姐》,歌曰:“撒谎姐,撒谎姐,撒起谎来没得底。树头不动刮狂风,太阳烘烘下大雨。骑着大刀扛着马,马头朝南向北冲,一冲冲到高楼上。”很显然都是严重违反常理的话。
后来有人把建湖地区流传的类似说法,编成《一家子说倒话》,很是有趣:“女儿:树头不动刮狂风,太阳烘烘下大雨。骑着大刀扛着马,马头朝南向北冲,一冲冲到高楼上。儿子:撒谎哥,撒谎哥,撒起谎来没得多。哥哥十五我十六,妈妈生哥哥,我端毛米粥。父亲:满天亮月子一点星光光,什么闺女养什么娘啊。母亲:天上下桃子,老子象儿子。”这一家子是成问题了,一两个人扯谎,还不至于出事,一家子都这样的糊涂那还得了?当然也幸好这是一个家庭而已,倘若是一个单位,是一个国家,那不但谎扯大了,祸也不远了。
再看一则流传在建湖以北地区的《说破给你一块糖》:“王小二,会说谎,编个戏儿我来唱。月亮明亮亮,贼来偷酱缸。聋子听见忙起床,哑巴高声喊出房。瘸子追上去,瘫子来帮忙。一把抓住长头发,看看是个老和尚。细细听,细细想,说破给你一块糖。
我来说,我来想,这个儿歌出洋相。月亮亮堂堂,蝥贼不敢偷酱缸。聋子听不见,哑巴怎能喊出房。瘸子跑不动,瘫子不能帮。和尚头上光秃秃,长发不是老和尚。说破了,道破了,请你给我一块糖。”这首儿歌采用对唱的形式,前面扯谎,后面破谎,教儿童明辨事理的意图十分明白。
后来发现,这种形式在全国各地都有运用。这里举两则在四川、重庆一带流传的两首扯谎歌。
其一:东西街,南北走,忽闻门外人咬狗。拿起门来开开手,拾起狗来打砖头,又被砖头咬了手。骑了轿子抬了马,吹了锣鼓打喇叭。
其二:太阳落坡坡背坡,听我唱个扯谎歌。扯根茅草三抱大,吊起太阳往上拖。半天云里安磨子,推得月亮转哆嗦。白云高头搭灶火,抓把星宿下油锅。一脚踏倒五棵树,两拳打破太虚空。王母娘娘来找我,将她琼浆当水喝。玉帝气得吹胡子,牛郎乐得笑呵呵。扒块石头来烧火,水上浮萍放茅坡。两个跳蚤比大腿,两个虱子比耳朵。两个和尚来打架,头发抓成乱鸡窝。
前一首是说的颠倒话,相当于《撒谎姐》的扯谎形式,而后一首则是胡乱夸张,相当于《撒谎哥》的扯谎形式。说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哑然失笑,大跃进时期的许多民歌,实际正是采用扯谎歌的手法创作的,只是被地方官员有意无意的误读,进而作为伟大的创造力蕴藏于民间的生动证明,从而忽悠着更高层的领导。当然也有可能是高层的领导想要忽悠基层的干群,正好借助民间扯谎歌来作为铁证,如此还能不闹出笑话?而笑话被当作真话,又怎么不会酿成大祸呢?不信,我们读几首当时著名的民歌:
《公社的山羊》:公社的山羊长得壮, 上山碰到非洲象。山羊打了个大喷嚏, 轰隆一声震天响。大象吓得直哆嗦,扑通跪倒直喊娘:“娘啊娘,还是公社的山羊大,跟它比,我简直就是屎壳郎!”
《肥猪赛大象》:肥猪赛大象,只是鼻子短。全村宰一头,足够吃半年。
《一个红薯滚下河》:社东有条清水河,河岸是个小山坡。社员坡上挖红薯,闹闹嚷嚷笑呵呵。忽听河里一声响,河水溅起一丈多,吓得我忙大声喊:“谁不小心掉下河?”大家一听笑呵呵,一位姑娘回答我:“不是有人掉下河,是个红薯滚下坡!”
《一个谷穗》:一个谷穗不算长,黄河上面架桥梁。十辆汽车并排走,火车驰过不晃荡。
有人会说,这是诗歌中的夸张,以此来为这类诗歌解释是不通的。鲁迅《漫谈“漫画”》中曾经说过,李白《北风行》中“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夸张进入浮夸,便失去了真实,那所产生的自然也不是夸张的效果。但在民歌中扯谎歌的形式对夸张是没有限度的,可以说扯破天都没有关系。倒是各层各级由此抬高亩产,一些著名科学家也热心出来论证,于是亩产万斤稻谷之类的谎言被当成真话,实在荒唐。
有人说大跃进时期的民歌缺失了文学最起码的良知,这也说得太玄乎了。其实,大跃进时期的民歌与历史上的民歌精神是一致的,比如《我来了》:“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何等的气势。再如,《社员堆稻上了天》:“稻堆脚儿摆得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揩汗,凑上太阳吃袋烟。”何等的妙思。再如,《惊动天上太白星》:“一阵锄声卷入云,惊动天上太白星。拨开云头往下看,呵——梯田修上南天门!”何等的奇趣。不过,有许多如前面所举《公社的山羊》等,本来就是采用的扯谎歌的形式,这样容易说得生动幽默。问题是有人要把它当真,那又能怪民歌什么呢?如果把它再扯上文学良知,我想就应该在文学中开除夸张与想象,不管鲁迅怎么为李白解脱,燕山的雪花我想也不至于“大如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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