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北秦庄(史德林)
1941年7月,日寇发动对盐阜区第一次大扫荡,中共中央华中局、新四军军部等机关于
1938年,以鲁迅先生的名字命名的鲁迅艺术学院在延安成立。盐阜抗日局面打开,成为敌后根据地,一大批文化人涌到盐城,他们有的从战火纷飞中来,如陈超琼、刘保罗、莫朴、许晴、张望、黄粲等;有的从大别山下的青年剧团、少年宣传团等艺术团体来;还有抗敌剧团的孟波、田平、袁万华、毛健、张炳炎、田川、王学冉、王维良、卢良诚等。刘少奇、陈毅在白驹会师后的海安会晤中,为了保证来盐城的文化人和文艺学员有工作做,为华中地区培养革命文艺人才,决定筹建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和华中党校盐城分校。
华中鲁艺全名为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由刘少奇兼任院长,丘东平任院业务领导——教导主任。全院分为文学、戏剧、音乐、美术四个系,另有一个普通班。
这次转移来的仅是华中鲁艺的部分师生。为了更好地应付随时出现的复杂情况,刘少奇、陈毅指定军部宣传部部长钱俊瑞到鲁艺临时驻地,要求师生立即疏散,年老体弱者随军部行动,年轻力壮的同志向敌主锋侧后转移。师生分为两个队,一队由院部、文学系和美术系组成,约200余人,由黄源、何士德、莫朴负责,随军部转移;二队由戏剧系、音乐系和普通班组成,由孟波、丘东平、许晴负责,孟波任支部书记,丘东平、许晴为委员。为了保证二队安全,军部派来一名刘姓参谋,和徐怡泰、周占熊、丛云生、徐辛、路光、鲁军、徐辉共8人组成战斗班,每人发一支枪、少许子弹,作行军前哨,宿营警卫。
二队临行前,孟波做了动员讲话。他说:“同志们,同学们!现在我们面临的是日伪军的全面大扫荡。敌人的意图十分清楚,就是要围剿我们华中局机关和新四军军部,通过大扫荡将我军全部消灭。目前我们仍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军部要求我们迅速转移,跳出敌人的封锁线、包围圈。我们此次行军方向是盐城西的楼王庄等地,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希望在这次行军中都要服从命令,一切行动听指挥,加强团队精神,相互帮助,而且要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保证转移任务的胜利完成!同志们,有没有信心?有没有决心?”“有!有!”师生们齐声回答。
新安旅行团来军部请示工作的张杰、张平、张枚、左林四同志亦随二队转移。
队伍刚出发不久,天就阴沉了下来,接着便下起了时大时小、时紧时慢的间断雨,道路立刻变得泥泞不堪,行走十分困难。不少从上海等大城市来的姑娘们,更是在泥潭中跌打爬滚,个个成了泥人。师生们背着沉重的背包,摸索着前进了十里多路,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河,这就是北沿河。河上隐约传来日军巡逻艇发出的轰鸣声,汽艇上的探照灯光柱在不断变换着扫视方向。这时从前队传来“就地埋伏”的命令。师生们有的埋入抽穗的水稻窠里,有的就地伏在泥泞的道路上,人人屏声息气,谁也顾不着蚊虫的叮咬。过了一会,敌人的汽艇离远了,警报方才解除,人人都舒了一口气。孟波、丘东平让大家抓紧时间渡河,先是就近从群众家找来木船,将女同志和不会游泳的男同志一船一船地往南岸渡,水性好的男同志则将背包放在船上,人跳入水中,手搭着船舷跟着渡,又从群众家里找来十几只大木桶,让部分人推着木桶泅渡。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努力,二百多名师生全部渡到了南岸,并按既定路线向东南方向继续前进。
深夜一点多,眼前出现了一座黑压压的村庄,师生们一致要求在庄上住下,孟波同丘东平、许晴商量了一下,认为同志们确实累了,决定在这个名叫北秦庄的地方宿营。说来也巧,他们正好在这里遇上那支在石桥头作战被鬼子冲散的“联抗”部队。黄逸峰司令、彭柏山主任和孟波等分析,敌人很可能第二天要实施报复性袭击,因此提醒大家提高警惕。“联抗”部队连夜走了,鲁艺师生中的大部分男同志在庄上的秦氏祠堂中住下,女同志则分住在几户群众家中。军部派来的周占熊、徐怡泰、鲁军等同志分别朝不同的方向担任外围警戒,各宿营小组再由一两名战士担任住地警卫,准备随时应对出现的情况。一切安排妥贴之后,孟波、丘东平、许晴等领导同志才挤在一个地铺上。丘东平怎么也睡不着,这固然是一个文学家特有的利用夜间构思作品的习惯,更是出于对这次行军、宿营的担心。
戏剧系的女同学叶玲、王海纹、施予、李馨、宋莹以及文学系的方青萍、高静、季慧,在秦家祠堂近侧的秦大娘家住下。他们中叶玲、施予是班长,王海纹是副班长。因叶玲在《重庆二十四小时》中饰演“老妈妈”,王海纹在同剧中饰演“孔二小姐”,故而同学们经常称她俩为“老妈妈”、“孔二小姐”。
秦大娘看着这几个机灵水秀的城里姑娘来到她家,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将女儿从房中叫醒,给姑娘们让房让铺,一边布置女儿烧来热水,让她们换去泥泞湿漉的衣裤,一边为她们安排吃的,可姑娘们怎么也不让她们这么做。有的姑娘已经感冒,打起了喷嚏;有的脚上打起了水泡。大娘看着这一切,心里怪疼的。待姑娘们洗换完毕,大娘从厨房中端来一个小盆和几副碗筷,小盆里盛着热腾腾的老母鸡汤。奇了,怎么这么快?原来,大娘的儿媳前几天生了个胖孙子,正做着月子,这鸡汤是熬给媳妇吃的,现在热出来先给姑娘们吃。姑娘们一见,感激万分,说什么也不肯喝。王海纹走上前来,扶着大娘的手说:“大娘,还是留给嫂子补补身子吧!”大娘急了,嗔怪地说:“这就把大娘当外人看了!你们就算是大娘的‘半夜女儿’还不行吗?”姑娘们不好推辞,才将大娘盛给每人半小碗鸡汤喝了。
大娘高兴了,对姑娘们说:“真巧!孙子还没有名字哩,今天来了这么多读书人,就让你们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年龄较大的方青萍说:“大娘,这不行啊!按照传统习惯,孙子的名字必须由他的长辈起哩!”“不瞒姑娘们,如果让我们起,最多是‘大牛’、‘二龙’、‘三虎子’的,多俗气啊,还是让你们文墨人起个文雅的名字好!”
这下可难坏了姑娘们,她们人人皱起了眉头,动起了脑筋。过了一会,叶玲开口说:“大娘,您希望您孙子将来干什么啊?”“当然希望他有出息,做官当老爷发财啦!”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是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叶玲,她说:“大娘,我先给你讲个古代人苏秦六国封相的故事吧。如果您中听,我就能给您孙子想出个好名字来。”大娘说:“姑娘快讲,快讲!”
叶玲讲开了:“大娘,您知道我国古代有个叫苏秦的人吗?他跟你们姓秦的同一个‘秦’字。那时是七国争雄的战国时代,七国之中秦国最强,它总要去欺侮那六个弱国。这位叫苏秦的人,便凭自己的口才,分别到六国去游说,终于说服了六国,使六国联合起来共同对抗秦国。后来这六国果然联合了一阵子,使秦国再也不敢轻易发动战争了,六国也都将苏秦封为宰相。我想你孙子大名就叫‘秦以相’吧。”众人听了都认为再合适不过,于是个个喊好,秦大娘也和大家一同笑了起来。
饭菜做好了,虽然只是少量白米和麦糁子合煮的饭、韭菜炒鸡蛋和青南瓜烧汤,姑娘们都吃得十分香甜。接着大娘安排她们休息,她母女俩则睡在明间(即客厅)地铺上。叶玲、方青萍和王海纹争着要睡地铺,可大娘怎么也不肯。叶玲和王海纹对大娘说:“奶奶,你的心意我们完全知道,不过我们还有任务呢!我们把头靠着这门口,万一门外有点什么动静,我们也好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啊!”秦大娘沉着地问:“姑娘,你们是哪里人?”三人分别回答:“我是上海人”,“我也是上海人”,“我是浙江人。”听了三人的回答,大娘说:“噢,你们两个上海的,一个浙江的,假如门外有人问话了,你们一张口还不全露了底?”这下三个人全卡壳了,只好乖乖地服从了秦大娘的安排。大娘将门半掩着,留下一条缝,以便随时听到外边的动静。
姑娘们刚睡下不久,在外担任警戒的周占熊、徐辉、丛云生等突然听到西南方向有汽艇的马达声正由远及近,庄北担任警戒的刘参谋和徐怡泰、徐辛、路光等,也发现东北方向有杂沓的脚步声和人员的嘈杂声。刘参谋根据这一情况,立即让周占熊去报告孟波、丘东平和许晴三位领导。丘东平一跃而起,冷静地对周占熊说:“要沉着,先不要惊动同志们!”孟波从挎包中抽出军用地图,借助微弱的手电光,弄清了地理位置,与丘、许共同分析敌人的意图,商量应对措施,决定让全体师生紧急集合。
二百多名师生很快在祠堂大院内集合,许晴作了紧急动员。许晴说:“同志们!目前出现了紧急情况,详情还不清楚,我们要从最坏处着想,向最好处努力。如果真遇到敌人,大家不要慌乱,要沉着应对,特别要听从指挥,相互帮助。时间不容耽误,现在大家立即转移!”
三位领导作了分工,由许晴和战斗班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边开路,一边侦探真实情况;丘东平在队伍中间带领师生;孟波负责断后,处理后队一切问题。
前队师生在许晴的带领下,刚过了庄子前约半里路左右的一座木桥时,前面跑来了五区区长魏心一。他赶过来挽着许晴的手说:“隐约看到前面好像有一支队伍正向这边开过来,因为雨后雾气太重,一时分辨不清,也不好前去探听查实。你们的队伍不能再前进了,需要侦查清情况再说。”未等魏区长说完,许晴果断命令战斗班的战士立即跑步去侦察,其余人员立即下蹲在水稻田埂或路上待命。可是侦察的战士刚跑出没多远,敌人的枪声已经响起来。原来这是一小队日军和一个中队的伪军,分乘几只小汽艇从皮汊河上岸后直扑过来的。他们此次的目的是来围剿前两天转移至此的江淮日报社的,谁知报社同志早在前天已经转移,不期遇上了鲁艺的二分队。
许晴立即命令队伍赶紧后撤,自己则带领战斗班的战士们,以极其微弱的兵力和有限的武器阻击敌人,为后撤的同志赢得时间。他使用的一支八音手枪只有几颗子弹。子弹很快打光了,他就迅速隐蔽到一户农民家屋后的芦苇丛中。他的注意力仅在面前的敌人,却不料好多鬼子从侧面包抄过来,举起刺刀将他戳死并推入河中。
一百多个日伪军像饿狼一般向鲁艺师生们猛扑过来,机枪、步枪、掷弹筒、小钢炮同时张口,子弹如雨点一样射过来。随着一阵疯狂的尖叫,东西南三个方向又涌来更多的日伪军,向师生包抄过来。原来已经过了桥南的部分师生想回撤向北,可是桥头已被敌人的机枪封死,无法撤退,手无寸铁的学员们只有在水稻田中东躲西藏。这时丘东平沉着地指挥着大家:“同志们,不要慌乱!努力向北突围!”戏剧系的袁万华抬起身来挥臂高呼:“同志们,在血泊中锻炼思想,在炮火中冲出生路,跟我来,突围!”部分师生冒着火力封锁冲过了木桥,有的却倒下了,袁万华也中弹牺牲。有两名青年勇猛地冲上桥,但被敌人子弹射中,栽入河中。还有几名队员干脆纵身跳入河中,准备泅渡,不料敌人赶过来,用机枪对着河中一阵狂扫,大都光荣牺牲了。敌人又把8名不会游泳的女学员逼到河边,口中叫嚷着:“花姑娘的,抓活的……”8位女学员想到的是宁可死,绝不受辱,于是全部纵身跳入河中,河水很快将她们淹没。敌人仍不撒手,将其中5名已经牺牲在河中的女生捞上来,用刺刀将她们的衣服挑破,并残忍地刺她们的胴体。戏剧系的上海学员吴斌,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怒不可遏,从隐蔽的草丛中冲出来,抓住一个日本兵就猛打。侧旁的一个日军举起雪亮的刺刀挥向吴斌的颈部,吴斌的头颅被削去了大半,光荣地牺牲了。丛云生、徐辉等也牺牲了,只有章枚伏倒在稻田的尸堆里,即使敌人跑过来用脚踢、用枪托捣,他也始终坚持屏住气息,纹丝不动。敌人以为他真的死了,他才逃过这一劫。
丘东平原在队伍的中间指挥师生突围,学员们急切地喊道:“丘主任,快跟我们一道转移!”丘东平坚决地回答:“不,这里需要我!你们赶快北撤,我掩护!你们多走一步就多一分生的希望……”说着他举起手中的枪,向敌人射出了仇恨的子弹。直至敌人的子弹击中了他的腰部,他仍挣扎着向北爬着突围,一路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当他爬到离北秦庄西不远的黄泥沟时,头部又中了敌弹。这位才华横溢的人民文学家丘东平,将年轻的生命献给了祖国!献给了党!
这场惨案,共造成鲁艺、新安旅行团中29人牺牲,他们是:丘东平、许晴、李锐、方青萍、宋莹、张武钧、江浩、赵忠义、高静、季慧、金晨清、沈稼轩、姜杰、米德标、王凤如、袁万华、张炳炎、丛云生、朱丹、魏征、叶玲、王海纹、施予、吴斌、李馨、徐辉、张杰、张平和一位不知姓名、绰号“小和尚”的通讯员。另有名曰“辛克”者,真实姓名不详,若予列入当为30人。邵惟、石流、邢莹、张修等六十多人被敌人抓走,五六十人在突围中被冲散,还有当地8名群众被日伪军杀害。许晴和几名女生的尸体,被当地群众陆风德等打捞上岸,秦大娘从人群中挤向前,扑在叶玲和王海纹等几个女孩子身上痛哭不已,想不到她的“半夜女儿”们一眨眼的工夫竟变成了亡人。她口中痛骂鬼子和汉奸,几次哭昏了过去,才被乡亲们搀扶着离开伤心的现场!烈士们的遗体被当地干部群众安葬在北秦庄。五区区委书记、区长为其召开了追悼大会,沉痛悼念为国捐躯的英烈们,号召全区人民牢记这血海深仇,为烈士们报仇雪恨!
惨案发生后,重庆《新华日报》、延安《解放日报》均发表了通讯和评论,谴责日伪军在盐阜大地犯下的滔天罪行。
华中鲁艺戏剧系学生梅幼先有《悼王海纹》诗词各一首,特引如下:
调寄西江月
昂首问天不应,横眉叩地无声,几时江畔再争鸣,重听醍醐灌顶。
仰看渐移云影,英魂飞向天庭,心香一瓣送归程,血沃鲜花更盛。
吊北秦庄
周庄村口吊秦庄,不闻硝烟见稻浪。
清水河边犹浴血,绿杨枝下仍凝妆。
空余壮志飞天外,但有悲吟泣路旁。
始信书生无大用,何如连队去扛枪?
——1941年北秦庄事件后于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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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铭记历史、教育后辈,1984年,建湖县人民政府在华中鲁艺烈士牺牲地的庆丰镇盐淮公路北侧,建起了华中鲁艺陵园。园正中为高13米的碑身,碑正面的红旗下镌刻着当时苏北行政委员会主任李一氓于1984年夏的题字:“华中鲁迅艺术学院殉难烈士纪念碑”,并另建了一座碑亭,勒石于亭内。其碑文是:
华中鲁迅艺术学院殉难烈士纪念碑
一九四一年一月,皖南事变后,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开辟了以盐阜区为华中抗日民主根据地。为了培养抗日救国的专业艺术人材,在盐城创办了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由新四军政委刘少奇同志兼院长。下分文学、戏剧、音乐、美术四个系和一个普通班,来自全国各地有志抗日的文艺工作者和青年四百多人汇集在这里参加学习。
一九四一年夏季,日寇发动对盐阜区的第一次大扫荡。根据新四军军部的指示,鲁艺华中分院的师生,分成两个队,院部和文学系、美术系为一队,随军部转移;戏剧系、音乐系和普通班为二队,分散转移。七月二十三日晚,二队经湖垛转移到北秦庄,翌日凌晨,因日寇突然袭击,师生们在突围中,前教导主任丘东平、戏剧系主任许晴以及朱丹、李锐、张平、袁万华、张炳炎、王海纹等二十几位同志遇难牺牲在日寇屠刀之下。
为教育后辈,不忘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殉难烈士,特立碑铭文刻石,永志纪念。其辞曰:
英雄铁军,马列指航,逐鹿华中,誓扫天狼。
鲁艺战友,荟萃串场,鲁迅精神,光大发扬。
唤起民众,弦歌救亡,前赴后继,慷慨激昂。
壮志未酬,饮恨吾乡,江海悲恸,大地低昂。
春雷动地,虹彩辉煌,山海竞秀,人间沧桑。
蓝图卷卷,史诗行行,征人不息,虎跃龙骧。
展望前程,心潮逐浪,英名永垂,日月齐光。
录自《串场涛声》中共建湖县委党史工作办公室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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