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毁乡校与孔子称仁(唐明伯)
乡校,一般认为周朝时设在乡一级组织单位的学校。不过也有学者认为,那时的乡校不只是教学的场所,还是公共集会议事的场所,有的干脆认为这后一种职能就相当于后代的议会一类。所谓乡,按照《周礼》所记当是国之下最高一级的地方单位。《周礼·地官·大司徒》:“令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四闾为族,使之相葬;五族为党,使之相救;五党为州,使之相赒;五州为乡,使之相宾。”这样算下来,一乡达一万二千五百户人家。吕思勉《先秦史·宦学》中指出:“古代社会,有平民贵族之等级,其教育亦因之而异。”虽未语及古代学校与议事议政之关系,但让我倒是觉得,这乡校与国学或者实际是一个系统,乡校若有议事议政之可能,则国学亦当有此。《孟子·梁惠王下》第七章里说,国君任免大臣或行诛杀时,不能只听左右、诸大夫的意见,还要听国人的的意见,“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并说“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所谓遍询之法,显然是很难实行的,那么国君向国人征求意见,总得有个方式,有个场所,我想国学或者正是这样的所在,而乡校亦当是基层地方上的类似功效的组织,只是乡校应该不会有“人事任免”的职能。我短于考证,只能臆测。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郑国子产执政时,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这种论其中许多是不利于子产的。子产的手下然明劝子产毁掉乡校。子产不同意,他说:“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子产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他允许百姓议政,而且还在于他的动机与目的,在于他的雅量与诚意。他允许百姓参政议政,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不是为了营造亲民假象。他的态度是那么的诚恳,“百姓们赞成的,我就努力推行;不赞成的,我就改正”;他的思想是那么的深刻,“我们只能凭着忠诚与善意去减少百姓对执政者的怨恨,而不能凭着自己的权力去压制百姓的怨恨”,为什么呢?子产打了一个比方,就象防止黄河决口,洪水一旦泛滥,伤人必多,也无法拯救,但如果事先开一些渠道让水流淌,那么就不会出现大的灾难。也就是说让百姓参政议政,让百姓发泄自己的心中的怨恨,让百姓畅所欲言地发表对执政者的意见,执政者能从中发现自己的毛病并进而加以改正。
孔子并不轻易以仁许人。据《论语》记载,孔子对子产是很赞赏的,称赞他是为“惠人”,说他有君子之道,而其中突出地赞赏他“其养民也惠”。一般都认为这里的“惠”仅仅指物质与生活上的小恩小惠,现在看来,其中最重要的内涵当是让百姓讲话,即畅开言路,而这在孔子看来就是大仁大德。《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中记载,后来孔子评论子产不毁乡校这件事时说:“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虽是拐了一个弯,但认定子产是仁人,子产行的是仁政,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以前,我对孔子的仁,一直象通常理解的就是爱人,而对爱人的具体内涵并不明白,或者说是从物质与生活这一面,就是想到精神层面,也只是想到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与尊重,现在看来远远没有把握住孔子之仁的实质。孔子之所以不轻易许人以仁,特别是不轻易称许统治者以仁政,这就是因为他老人家所说的仁中包含着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百姓参政议政的权利。或许从今天来看,孔子还不够民主,因为子产仅仅是允许百姓参政议政就称许他为仁,不过想想在当时有几个贵族统治者有这样的雅量与诚意,再想想从秦始皇以后的统治者是如何地潜心于箝口之术,我们不必苛求于子产,自然也不必责备孔子的称赞了。
孔子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此语是一个充分条件性质的假设,而非必要条件的假设,也就是说是不能反过来讲,庶人不议,则天下有道,于是工夫不用在有道上,而用在“不议”上,无所不用其极,则完全是对孔子的侮辱。所以朱熹《论语集注》中专门云:“非箝其口使不敢言也。”某些统治者自以为箝口之术颇多,殊不知,百姓之口可箝于部分,不可箝于全体;可箝于一时,不可箝于一世;可箝于口,不可箝于心。此是古训,同时也是古今中外无数事实所证明的铁律。如果不把心思放在有道上,而一心寻求对百姓的箝口之术,那正是最最无道的路径。这在孔子看来也就是最为残暴之事,也是基于此,孔子才会称赞让百姓议论朝政的子产是“仁者”。子产不毁乡校,也就是说国人们一直在议论着朝政,子产不但不毁乡校,还如其所言,百姓们赞成的努力推行,百姓们不赞成的或改之或缓之,把百姓们当成自己的老师来看待,这样看上去很有些有损权威,也很有些影响政绩,但是最大的好处是能使行政合乎民意,能使民众有一种成就感,有一种主人翁意识。《左传》子产执政之初,国人对他抱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以至于民谣唱道:“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可是三年之后,国人们感谢子产,民谣又唱道:“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史记·循吏列传》(卷119)中有着类似的记述,子产为相之前,郑国内乱相当严重,“上下不亲,父子不和”,子产“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儿童认真学习而彬彬有礼,老人休闲养生,未成年人不从事农活;市场上童叟无欺,没有人讨价还价;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田里家具都不需要带回家;民风淳朴,无需搞什么保甲制度。生活在这样的仁和社会里,百姓的心情是何等的愉悦,那是不用说的。子产担任郑相二十六年,去世时,“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左传·昭公二十年》记云,孔子听说子产去世的消息,流下了眼泪,并称子产是“古之遗爱”。这是对子产的盛赞,也是对仁政的期盼,其实这一切并不那么很难达到,而一切却又那么遥远,子产做到了,而这个起点实际就是“不毁乡校”,也就是真心诚意地让百姓们参政议政。
还有人拿孔子另一句话说事,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实此种读法与孔子一贯“教民”的思想有悖,与孔子“开民智”的一生追求相违,很早就有学者认为应当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集注》引程子之语曰:“圣人设教,非不欲家喻而户晓也。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则是后世朝四暮三之术也,岂圣人之心乎?”所谓“朝四暮三”,《庄子·齐物论》中的一则寓言故事。说有一个养猴人给猴子饲料,对猴子们说:“早上给三个而晚上给四个。”猴子们都大怒,不答应。养猴人说:“那么这样吧,早上给四个而晚上给三个。”猴子们听了都高兴万分。庄子本来是用这则寓言批评那些“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者的,后来也用来批评反复无常者。所谓“朝四暮三之术”,还是就养猴人而言的,此术简言之即愚民政策。
有人总以为愚民之术简便有效,还有人更以为箝民之口是最有效的愚民之术,实在是无知狂妄得很。最能说明这一条的是周厉王弭谤,所谓弭谤,就是制止批评指责一类的意见。《国语·周语上》记载,周厉王残暴不仁,百姓们纷纷批评指责,一时可谓民怨鼎沸。大夫邵公告诫周厉王:“民不堪命矣!”周厉王不但不改邪归正,反而采取巫术与特务手段,“以监谤者”,只要听到谁在非议朝政,便杀了谁,这样一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周厉王大喜,向邵公炫耀说:“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邵公向周厉王指出,这么做是阻塞言路,在分析危害时,也以防川来作比喻,他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这样的道理应该是非常明白了,邵公又从法理上进一步说明为什么“为民者宣之使言”,他说:“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首出;犹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最后他预言:“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周厉王不听,国中依旧是“莫敢出言”,可是不到三年,这位当初自诩弭谤高手的周厉王就被国民撵下台,放逐到彘地去了。此后凡是实行愚民政策、奉行箝民之术的统治者,无一能够例外。
据黄炎培《延安归来》记载,1945年夏,中国抗日战争胜利前夕,黄炎培等6名国民参议员为了推进国共和谈前往延安。延安朝气蓬勃、健康向上的情景,与他们在陪都重庆所见所闻的乌烟瘴气适成鲜明对比。7月4日下午,毛泽东邀请黄炎培到家里作客,正是在这个简陋的窑洞里,黄炎培提出了摆脱封建朝代兴亡周期率的问题。他坦率地说:“吾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不少单位都没有跳出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继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的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渐竭蹶、艰于应付的时侯,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跳出这个周期率。中共诸君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就是希望找到一条新路,来跳出这个周期率的支配。”黄炎培对中国历史的认识是相当深刻的,所提出的兴亡周期率也是极有见地的,而他对中国共产党的希望也是相当厚重的。毛泽东深思以后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毛泽东此答应该说真正说到了要害处关键点,这也是他从中国革命实践中得出的必然的结论。黄炎培也深感这确是一条新路,他说:“只有大政方针决之于公众,个人功业欲才不会发生。……把民主来打破这周期率,怕是有效的。”(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8月第一版第148页)这条民主之路也是仁者之路仁政之道。
唐代文学家韩愈在《子产不毁乡校颂》里写道:“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及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哉可观。”邵公三千年前就揭示的道理,子产二千多年前就取得成功的实践,说明仁者无敌,仁政永恒,一切由以雅量与真诚畅开言路起。如果说,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百姓谋福祉,那就不存在害怕百姓批评的理由;如果我们一心向善,全无个人与小团体的私利,那么就不会缺乏这样的雅量与真诚。事实已经证明也必将继续证明,执政者会很有能力,但能力再大,也不要幻想去防民之口,也不要去挑战民心向背。摆脱封建社会周期律,肯定不能用封建的方法,要抛弃封建的方法自然必须抛弃封建的思维。而要做到这一切,那就是“宣之使言”,让百姓畅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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