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箸书”与“著书”之辨兼及龚自珍《咏史》主旨小议(唐明白)
“避席畏闻文字狱,箸书都为稻粱谋。”是清代著名诗人与思想家龚自珍被人们广泛引用的诗句。
龚自珍(1792~1841),清朝思想家、文学家。一名巩祚,易简,字璱人,号定庵。浙江仁和(今浙江杭州)人。道光进士。早年从外祖父段玉裁学文字学,又研讨经学、史学。曾任内阁中书、礼部主事,后弃官不仕,死于丹阳书院。他支持林则徐禁烟,建议加强战备。他反对土地兼并,反对君主独裁。诗文富有战斗性,多其政治观点的抒发,《清史稿·龚巩祚传》(卷486)说“其文字骜桀,出入诸子百家,自成学派”。
这两句诗,出自龚自珍的《咏史》,诗云:“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箸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封侯!”这首诗创作于清道光五年(1825),当时龚自珍丁母忧客居江苏昆山,俯仰时风,有感而发。其中“箸书”在有的版本上作“著书”,不过,无论是“著书”还是“箸书”,一般的都是理解为写作。在我看来,这里还是值得商榷的,虽说与主旨不是很重要,但从理解却是需要加以探讨的。
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咏史》是一首文人自嘲之诗,有人进而批评其中表现情绪的不负责任,更有人觉得这表现出文人内心的极不健康。但是这种理解其实是有问题的。这首诗总的基调是与龚自珍一贯诗风相一致的,充满敏锐的目光犀利的剖析与愤激的语言,充满战斗激情与昂扬斗志,并非文人自嘲,而是大胆呐喊,呼吁清朝最高统治者开放言禁,呼吁全社会的思想解放,呼吁士人敢于承当时代重任。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从唐朝开始,国家的赋税主要就取自江苏、浙江一带,到了明清更其如此,“金粉”乃形容东南这十五州为膏腴之地,也以此来代表国家最精华之所在,也是所谓“名流”集中之所在,下文所说的种种弊病也就更显其代表性。
这首诗诗题下有则小注,说“此指曾谷宾。”曾谷宾,当为曾宾谷之误植。曾宾谷何许人也?曾燠(yù ),1759~1831年,字庶蕃,一字宾谷,晚号西溪渔隐,江西南城人,当时以巡抚衔巡视两淮盐政。中国古代盐税是国家税收的主要来源,所以盐政这堂官也从来都是所谓肥缺。虽说很多人瞧不起盐官,但因为他们有钱,钱能通神,他们在朝廷上就有话语权,所谓“牢盆狎客操全算”正是说的这样的事。牢盆,是熬盐用的一种工具,这里也就是代指盐政官了。这句诗并不是要说明做了盐政就能发财,而是说盐政因为发财而有重势,与下句“团扇才人踞上游”相对应。在这里“团扇才人”是代指宫中那些嫔妃。牢盆狎客也好,团扇才人也罢,都是诗人所讥讽的所谓“名流”,而这些名流却是大权在握,主宰一切。那么,难道世上就没有真正的才学之士与正人君子了吗?他们又到了哪里,他们为什么没有呐喊?
诗人下面正是回答了这个问题,所谓“避席畏闻文字狱,箸书都为稻粱谋”。避席,离开坐席,这里代指恐惧之状。稻粱谋,谋生活而已。清朝的文字狱,大家反正都是听得很多了,尽管有史可查的始作俑者当是秦始皇(有学者认为当是吕后,依戚夫人之《舂歌》而加以残害,但估计《舂歌》也未形诸文字,基本与秦时儒生们所谓“诽谤”之罪相似),但在文明进程到了十五世纪,世界已经整体步入文明开化阶段时,清王朝统治者把文字狱进行到这样的登峰造极,实在是罪莫大焉,比起其后世子孙割地赔款不知要祸害多少倍!就是我们今天从故纸堆里翻看到这些往事时,想到仅仅因为一本书一篇文章甚至于一句诗,竟至于杀头灭族,实在让人不寒而栗、扼腕痛惜,所以当时的读书人为了明哲保身而谨小慎微,谁有资格去责怪他们只为生存作计啊。
箸书,语出《史记·留侯世家》(卷55)。楚汉相争最白热化时,刘邦决定采纳郦食其复立六国之后的策略,这时张良在饭桌上得知这个消息,便对刘邦说:“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刘邦不解,张良说:“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然后历数八不可,最终打动刘邦,放弃了这一计策。从这段记载来看,箸,就是今天的筷子,张良当时是用来作为计数的算筹用的。后人逐渐演化成“箸书”,但用的意义还是为君王出谋划策。唐代诗人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之一:“承恩初入银台门,箸书独在金銮殿。”这里的“箸书”之意即本于《史记》。龚自珍此处亦正用此典,说明当朝缺乏张良箸书那种君臣之际,官员们所献计策都只是为了保住官职而已。至于“箸书”成为一种独特的书法艺术,则是另外一个方向的发展了,相传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曾“以箸画沙”,后人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现代的竹笔书法,邑人杨飞以箸书而获中国艺术研究院授予的“中国当代知名艺术家”称号。
有的版本“著书”作“箸书”,人们又常把两者视同一体,其实,我倒是觉得有必要推敲推敲。如果把“箸书都为稻粱谋”写成“著书都为稻粱谋”,其境界似乎大有不同。著书,只是说的学者工作,而箸书则是指当朝官员的工作。士人或者说君子之人,实际上包括已为仕的官员和在野的士人,应是社会的良心载体与道德标志,而现在,在野之士“避席畏闻文字狱”,在位之士则“箸书都为稻粱谋”,如此,社会前途安在?国家命运又有何希望?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封侯!”这里用了《史记》里的典故,田横是齐国的后裔,陈胜、吴广起义抗秦后,田横也奋起响应。汉高祖消灭群雄,统一天下,田横却不顾齐国灭亡,带领五百将士兵困守孤岛。汉高祖听说田横很得人心,担心日后为患,便下诏说,田横来降可封王或封侯,否则便派兵把岛上的人通通杀光。田横为了保存岛上五百人的生命,便带了两个部下赴京城,但在离京城三十里的地方,田横自刎而死,遗嘱同行的两个部下拿他的头去见汉高祖,表示自己不受投降的屈辱,也保存了岛上五百人的生命。汉高祖以王礼相葬,并封同行的二人为都尉,这两人却都自杀在田横的墓穴中;汉高祖派人去招降岛上五百人,但他们听说田横已死,便都蹈海而死。司马迁在《史记》中感叹到:“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诗人以田横及五百壮士杀身取义的故事,既是感叹气节丧尽、廉耻无存的社会现状,以此来激励士人知耻而奋起。
这样来看,《咏史》当是龚自珍对清王朝严酷的思想控制予以强烈抨击,对文字狱给士人带来的极度摧残与压抑予以大胆揭露,同时呼吁士人摒弃明哲保身的心态,奋起呐喊,变革现实,打破死气沉沉的可悲局面,因此实在是敲响的一声警世钟。龚自珍自己也正是这样的思想解放的先行者,他由于著文讥评时政,引起当朝者的不满,他曾写《释言》予以回击,嘲讽他们说:“守默守雌容努力,无劳上相损宵眠。”意思是,你们要我保持沉默,安守本分,希望让我尽可能去努力,宰相大人就不要为此费心劳神睡不着觉了。在他辞官南归后所作的《己亥杂诗》中这种呐喊之声更是充斥于篇,其中两首颇为著名,其一:“颓波难挽挽颓心,壮岁曾为九牧。钟簴(代指清王朝。簴,jù。)苍凉行色晚,狂言重起廿年喑(喑,yīn,哑)。”其一:“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这几首诗与《咏史》可谓异曲同工,都是着眼于打破死气沉沉的局面,龚自珍不愧为开时代风气之先的思想家。作这样的理解,“箸书”的理解还是很有点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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