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张新

    盘古是中华大地诸多民族中开天辟地的一位古代神圣。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神圣，但为什么是盘古而不是其他的神祗被依附为这样的英雄呢？这个亘古之谜一直以来并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

    盘古的名号和事迹不见于先秦的一切著述，也不见于秦代、西汉和东汉中叶以前的一切著述。顾颉刚先生认为，在上古以来的中国神话中，本来根本没有盘古这个人物和名号。战国时屈原的著名作品《天问》中说：“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实在是看不出盘古开天辟地的一点痕迹。到了唐代柳宗元作《天对》，回答屈原的问题：“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曷可言焉！曶黑晣眇，往来屯屯。厖昧革化，惟元气存，而何为焉！”柳宗元曾长期在湖南一带生活，在回答天地之始这个问题时，仍然一点也未涉及到盘古的影子，固然这与柳宗元是以一种较为科学的态度来认识天地起源的，但至少说明到了唐代盘古开天辟地还没有成长到需要纠驳的程度。何新先生《诸神的起源——中国远古神话与历史》认为盘古神话是东汉中叶以后取道西南流传到中夏的西亚、印度神话。曾祥委《盘古探源——让你了解古老神秘的盘古》则认为，通过大量田野作业的证据，汉代“巨人怀抱伏羲女娲”神像在现代南方瑶、苗、畲、壮和有瑶畲文化影响的汉族家地区仍有嬗流，与上述地区“盘古、伏羲、女娲”合体神像吻合，“巨人”即盘古。盘古公元一世纪已在河南、山东地区有广泛公布，其中一例的确凿年代为公元86年，一些神像可能早至新莽年代，从而推倒了“盘古来源于印度”的说法。他指出盘古崇拜的核心群在南方，在瑶畲之中，盘古神话之根在瑶族，而古老的源头在东夷。盘古神话的源头在中国还是在印度，我认为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虽然在汉民族的较早的文献中尚没有发现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却不能认为汉民族没有诞生过这些神。在中国古代神话中没有出现过开天辟地的大神吗？杨宽先生在《中国上古史导论》中说：“古代之中原文化较高，渐次不容神怪传说之存在，而南方文化较低，中土固有之传说，往往由其保存。由犬戎而生犬封之说，以犬戎之祖，再传而为盘瓠之说，三变而为南蛮之祖。”

     盘古，普遍认为乃“盘瓠”音转。杨宽先生在《中国上古史导论》中进行了多角度的考证。杨先生引用详实资料阐述了南方少数民族对盘瓠祖先的传说，其中畲族《狗皇歌》便是最有力一例，后来也为许多认为盘瓠即盘古的学者们所引用。《狗皇歌》说的是古代高辛王一只忠勇的盘瓠狗杀退寇边之敌，娶了美丽的公主为妻，生下三男一女，分别为蓝雷盘钟四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信息应该是：

    ①后来四姓蓝雷盘钟不以高辛王为祖先，而以盘瓠为新的祖先。

    ②盘瓠开创了一个新的民族（按杨先生所说即古代之犬戎族）。

   ③盘瓠狗不是开天辟地之神。

   ④盘瓠狗与开天辟地没有关联，它不可能使中华各民族留下共同  的印记。

   ⑤盘瓠狗神话不是开天辟地神话的源头。

    很显然，对盘古神的来源必须另外寻找合理解释。不管如何看待盘古这位尊神的“国籍”，我以为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应说明：

    ①盘古是神，是一个威力无比的神，是与天地开辟相关联的神。

    ②盘古开天辟地神话传说应具备适应原始先民认知特点。

    ③所认知的对象还应该不受生活空间和相当长时间的限阈。

    ④这个神应该能和先民生活密切相关。

    ⑤这个神应该能给中华先民留下深刻共同印象。

    ⑥这个神应该能解释清楚中华较古传说。

    ⑦盘古或者盘瓠是文字时代才有的拟音字。

    先民们主要认知手段靠个体的眼耳直接观察，同时依附于个体的多次反复的印刻和群体共同沉淀的加深。先民认知某一事物从个体到形成群体共识需要的时间是相当漫长的，这不是处在认知本领高强、信息传递快捷环境中的现代人所能想象的，而其间认知对象的变化而引起认知传递链的中断的可能性也是常见的。也就是说，盘古神应是具有相对恒定状态的对象。

    远古时代先民们创造神灵主要是与直接的表象的生存关联（不似后代由盼发财而诞生赵公元帅，盼忠贞而塑造出关大帝之类）。西方上帝创造了天地日月星辰，继而创造了人类，开天辟地的神也就是创造人类的神，显出神话前期斧凿痕迹。中国古代神话中盘古并不是上帝，但他是开天辟地的大神，而不是创造其它万事万物的神灵，把这位大神演变成万物之祖实际是中原神话保存于南国以后的衍变了。这里要说明的就是盘古这位与先民生存密切相关的大神来自大地或者苍天常见的现象。同时这种能使天开地辟的神不待说威力无比，震撼先人，而且至今也仍在震撼着我们的某种天象或者地象。如此来看，地象：火山、海啸缺乏地域共同性，地震山崩缺乏时续性。那再来看看天象吧：日、月只在高高的天上，虽然似乎是从地下升起，又落到西山下去，但缺乏震撼人心的特异力量，蓝天白云更可能只会培育远古先人的“深深情思”吧。那么什么才是盘古这位开天辟地神灵的尊容呢？仍然孤立地从天象地象中去搜罗是不行了，那就从两者相联上去寻找吧。

    到这里，其实读者或许推测到了盘古应该就是霹雳，再说得明白一些就是巨大的闪电。盘古就是霹雳之神、闪电之神，但他并非后代那位一身脂粉气，只不过是神殿里一个小小配角的电母娘娘，而是一个开天辟地在远古先人心目中至尊至大的英武神圣！

    霹雳（闪电）能给先民留下深刻印象吗？那还用说，无论是眩目耀眼的闪光，震耳欲聋的吼声，是贯古及今一脉相通的哟。

    霹雳（闪电）与先民的生存有着直接的关联么？当然有了。且不说霹雳呼风唤雨，可以给人们久盼的甘霖，也会给人们送来恐怖的滂沱，可以给人带来丰收，也会给人们带来灾荒。就说霹雳在山头原野滚动，在江湖河海滚动，在森林燃起大火，在人群中随心击毙。岂但是先人恐惧，岂但先人感慨，只怕今人也不能免古的了。

    霹雳（闪电）威力无比，能开天辟地么？那是自然的喽，不必再说了。

    然而传说中的盘古真有霹雳这样的威风？真的给先人留下了霹雳这样的印象？霹雳又怎么会变成了盘古或者说霹雳为什么叫作盘古？

    只好请诸君和我一起翻阅几段为神话研究者们广为摘录的古代记载。为了保持原汁原味，只在录后为之评说，不作硬译。

    唐代编撰的《太平御览》卷二引三国时吴人徐整著《三五历记》：“天地浑沌为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故天去地九万里。”盘古在天地一体时就孕育其间，但天地开辟是不是盘古的功劳说得不明白，只是“神于天，圣天地”暗示了这个意思，但“天数极高，地数极深”，而“盘古极长”，这么一个怪物，亘古及今也只有霹雳闪电能够有如此雄略了。这是我们目前所见到的最早的关于“盘古”的记载。

    《述异记》卷上：“若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本。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盘古氏泣为江河，气为风，目瞳为电。古说：盘古氏喜为情，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里，俗云后人追葬盘古之魂也。桂林有盘古祠，今人祝祀。南海有盘古国，今人皆以盘古为姓。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而生物始于盘古。”这里体现了盘古神话在古代中国的广泛覆盖。但《述异记》这本书是南北朝时任昉所撰，而且有专家认为《述异记》可能还是后人托名任昉的作品，那么这样记述中虽把盘古传说时代推到了秦汉，自然就不怎么有力。

    清人马骕《绎史》卷一引徐整所著另一部著作《五运历年记》：“天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天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为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级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玉，精髓为珠石，汗流为雨泽。”这段伶牙俐齿的叙述显得缺少先人气息，但却传递了这样的信息，即盘古的一部分化作天，一部分化作地，是一个十十足足的开天辟地之神，而“声为雷霆”应该说把霹雳留在人们脑海里的声符刻下了。

    明人董斯张《广博物志》卷九引了《五运历年记》另一段话：“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这段叙述可能更近于远古人类的观察。“龙首蛇身”状霹雳闪电之形不必多言（中国蛇图腾的广泛或者亦与闪电相关联），只看“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我年少时读过袁珂先生的书就震撼于这段引文，总也不明白这位“龙首蛇身”的盘古君开目闭眼与先人们的白天黑夜有何关系，更不敢想象那位龙君或蛇君怎样的庞然。如今我们都明白了，这位龙首蛇身的盘古君实在就是吼啸天地之间、驰骋古今之轨的霹雳尊神哪。

    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看，为什么盘古就是霹雳或者说为什么把霹雳叫做盘古呢？这虽似乎让人为难，因为名与实的关系实在太深奥玄妙，也不太确定，这里只能勉为其难，努力寻求一些佐证。

    盘古现在普通话为pán ɡǔ而盘瓠为pán ɡū。古代先民可能读什么音？这可以说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我们只有借助活的语言资料、书面记录的语音资料尽可能向前推寻。何新先生在《诸神的起源》一书中指出：盘古在南方本名“盘”，而无论盘古的反切间或“盘”音，皆可作为“梵”和Bau神的对译音。另一方面，古希腊神话中的创造大神其名为“潘”—Pan，其也来源于Bau？或许我们可以说“盘”或“盘瓠”，Bau或Pau，均是对霹雳之声的一种直接的描绘与模拟。

    好了，应该呈现给极有雅趣读至此处的朋友一个完整的结论：⑴盘古开天辟地是从远古时代流传的神话，是在古代中华大地广泛流传的神话，是产生其他许多神话的神话。⑵盘古神就是霹雳神，就是闪电。⑶盘古是远古人对霹雳之声的模拟音，盘古两个字是文字时代人们的记录，一个很可能比较忠实的记录，也正因为这样一个记录才能使我们寻找到解释这亘古之迹的钥匙。

    唐张守节《史记正义》：黄帝有熊国君，乃少典国君之次子，号曰有熊氏，又曰缙云氏，又曰帝鸿氏，亦曰帝轩氏。母曰附宝，之祁野，见大电绕北斗枢星，感而怀孕，二十四月而生黄帝于寿丘。（中华书局2000年版《二十四史》第1-2页。）其他许多始祖帝王出生也都很奇异，但黄帝更其独特，一是从天而降，二是见大电即霹雳而感孕。当然这个传说至迟是在唐代出现的，值得注意的是与盘古的故事出现在差不多的时期。